第十八章 紅焰

　　瑪耶納。
　　城北監獄。
　　二層辦公室，昏暗的油燈照出壹個頭頂光禿禿，臉上生長著野豬鬃毛壹樣濃密絡腮胡的男人。
　　治安官利特高大的身體倚在鐵窗戶前，眺望著下方街道上稀疏的行人，短短五分鐘，他就看到好幾個鎮民轉身沖著城外難民營的方向吐壹口唾沫。
　　厭惡和嫌棄溢於言表。
　　他能理解大部分鎮民的看法——難民營就像是寄生在瑪耶納這具瘦削軀體上的腫瘤。
　　搶奪先天便不足的營養，使得健康狀況每日愈下。
　　尤其是在前段時間安茲大使失蹤之後，缺糧，確切地說，缺少廉價食物的情況越演越烈。
　　維吉瑪的弗爾泰斯特陛下戰後發出了大量的撫恤金，有心無力。
　　瑪耶納的公庫資金眼看快見底，市長大人每天焦灼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憤怒無處宣泄。
　　利特總是擔心明天自己就會被市長開除。
　　沒了工作拿什麽養活壹家老小？
　　不過幸好“罪魁禍首”找到了……
　　利特布滿老繭的手掌使勁兒往柏油桌子上打了壹拳！
　　後天，把商人和獵魔人綁上大街絞死，平息市長的憤怒。
　　讓人民知道，是誰搶走了他們的糧食！
　　但這就像飲鴆止渴。
　　沒錢，瑪耶納遲早會完蛋。
　　……
　　“噠噠！”
　　重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撞擊聲從走廊裏傳來。
　　壹個全副武裝的年輕士兵敲開了辦公室大門。
　　“長官，有人求見！”
　　“工作時間，除了失蹤的榮譽大使，我誰也不見！”
　　“難民營的醫生帶來了安茲的仆人馬托，”士兵堅持地說，他曾接受過女醫生的治療，保住壹條膝蓋，“並且關於安茲大使失蹤壹事，她聲稱有新的線索。”
　　“安茲的下落？”治安官揉了揉光禿禿的頭頂，臉上的橫肉抖了抖，流露出壹絲為難之色。
　　德魯伊很難受到法律約束，犯了罪往廣袤的森林裏壹躲，誰也抓不住她們。
　　何況這位醫師頗受人民愛戴，瑪耶納本地人、難民或多或少都受過她的恩惠。
　　自己實在招惹不起！
　　“那就讓我瞧瞧，她究竟有什麽名堂！”
　　……
　　鐵柵欄後的玻璃窗外，天空中忽而飄過壹團濃黑如墨的烏雲，擋住了燦爛的陽光。
　　隨之而來的是轟鳴的雷聲，以及道道銀蛇般的閃電。
　　滴答！
　　壹滴雨水從天空墜落！
　　獵魔人羅伊收回目光。
　　證人馬托、以及紅發女郎薇森娜，同他壹道坐在辦公室靠墻的長凳上，後方掛著壹張描繪熊熊燃燒永恒之火的掛毯。
　　光頭男人緩慢地繞著那張辦公桌踱步，目光如炬地掃過三人的臉。
　　“尊貴的女士，還有這兩位。事實擺在面前，無從狡辯，壹周前，利維亞的商人尤爾加聯合保鏢傑洛特壹道，將榮譽大使安茲約到郊外綁架殺害……嗯……並毀屍滅跡！”
　　“幾十雙眼睛看到他們壹起出了城，又慌忙地獨自返回，不存在別的可能！”治安官沈聲道，“女士，希望妳明白，接下來的談判，必須在這個前提之上進行。”
　　“安茲大人，無辜者不應受罰！”女醫師目光清明，嗓音悅耳又堅定，“我們有證人，足以完全推翻妳這個假設！”
　　“是的，大人！”馬托豁然起身。他換了壹身幹凈、整齊的亞麻衣褲。
　　那張馬臉顯得更為消瘦，彌漫著壹股病態的殷紅，他正在發燒，
　　“我為安茲老爺服務了十年，壹周前跟他壹起參與了談判，了解整個經過……我向諸神發誓，”他舉起壹只手，表情虔誠，
　　“尤爾加從沒綁架或者殺害安茲大使，而獵魔人那時候壓根不在樹林裏，更不可能謀害我的主人！安茲死於別的原因，他——”
　　“住嘴！馬托，記清楚妳的身份！”光頭大漢壹下拽住了馬托的領口，野獸壹樣兇狠的眸子，盯著他的閃爍的眼睛，將他提得雙腳腳尖離地，“怎麽敢以眾神的名義撒謊？真不怕連累壹家人被雷劈死？”
　　“妳忘了嗎？”治安官的唾沫星子瘋狂地噴射到馬托臉上，“妳早已經是個通緝犯，尤爾加和白發佬的同夥，妳的證詞不具說服力！”
　　“耐心點。”紅發女郎聲音中充滿了平靜的力量，就像壹陣輕風拂過心扉，治安官的憤怒瞬間被撫平，鋼鉗般的大手松開了快要被勒窒息的馬托。
　　羅伊目露精光，德魯伊這手安撫術，可比獵魔人法印隱蔽得多。
　　“利特大人，不能先聽證人講完？”
　　“那他就說說！”
　　馬托撫著胸口重重喘了壹口氣，“那天安茲大人和尤爾加老爺沒能達成合作。”
　　治安官輕哼了壹聲，這不就有了殺人的動機。
　　“我們返程路上經過了壹片樹林，那裏面散發出璀璨奪目又危險的紅光！”
　　“又來這套破綻百出的陳詞濫調！真把我當成傻子糊弄？”治安官生氣地打斷他，“妳們所謂的殺人紅光連根毛都見不著！”
　　利特還記得當初自己這麽跟市長描述的場景，市長暴怒得就像壹頭受到挑釁的公牛，把他臭罵了個狗血淋頭，差點沒直接解雇他。
　　“我來作證！”薇森娜起身，翠綠的眸子直視治安官的眼睛，“我不只是醫生，我還是壹名德魯伊，我了解自然，瑪耶納郊外樹林的每壹分變化，都逃不出我的眼底。”
　　“我檢查過壹遍！”她擡高了嗓音，“就在馬托描述的位置，自然的磁場出現扭曲，棲居在那附近的動植物都變得異乎尋常！”
　　“我以德魯伊的榮譽保證！那片紅光的確存在過，如今雖然消失了，但它遺留在森林裏的痕跡和能量，在我眼裏，就像是兇案現場兇手留下的腳印、氣味、血液壹樣醒目！”
　　“誰要是質疑，我和他當面論證！”
　　……
　　利特咽了口唾沫，臉露為難之色，但對於高貴的女醫師，他不敢動輒打罵，“女士，我接受過妳的幫助，自然相信妳的為人，妳的聲譽。可那又如何？沒有證據，市長大人、鎮民絕不會相信這個荒謬絕倫的說法！那個是妳也不行！”
　　“誰說沒有證據？”羅伊往房間中央的空地壹揮手，牛犢子大、血淋淋的狼屍憑空出現在眼前！
　　治安官被嚇了壹跳，
　　“這是什麽玩意兒？”
　　“大人，這便是受到那紅光輻射之後的變異動物！”
　　利特蹲下身體，小心翼翼摸了摸它碩大的腦袋，毛絨絨的背，測量般它的爪子。
　　不由面露驚奇之色。
　　“各位，妳們不覺得這前後矛盾了嗎？榮譽大使被妳們口中的紅光燒成了灰燼。可這些野生動物為何反而變得強壯，難道它們就不是生命？”利特沖德魯伊女士壹笑，瞳孔中流露出壹絲得意，“在德魯伊眼中，壹切生物，人類、動物，植物，不都平等？”
　　“同樣的道理！尤爾加、馬托都沐浴了紅光，為何完好無損。偏偏只有安茲中招？”治安官拍了拍手，搖頭，嘆息，“妳們要編故事，也該邏輯嚴密壹些，別漏洞百出！”
　　……
　　“萬物平等是真理，但物種之間的區別亦無法否認。”薇森娜面不改色，意味深長地說。
　　“我有壹個合理解釋，大人！”馬托焦急地補充道，“那紅光，妳沒見過，只要見到壹次就明白，它絕非普通的光芒，它具有智慧，能篩選目標！”
　　馬托哽咽了壹聲，臉皮發顫，眼色恐懼，
　　“它是神明的懲罰！它只燒死犯過重罪，該死之人！”
　　治安官呼吸壹滯。
　　“野獸，靈智未開，思想處於最低級的層級！”羅伊接茬道，瞳孔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終其壹生為生存而努力，何談罪惡？而植物的智慧更加初級。所以紅光非但沒有傷害它們，反而給與滋養。”
　　“人類，有心存正義之士，比如薇森娜女士，馬托閣下，利特大人。”
　　治安官臉皮隱隱泛紅，他平日裏所作所為，無論如何都稱不上正義。
　　“也有喪心病狂的罪人，喜歡把快樂建立在無辜者痛苦之上上！而榮譽大使安茲正是其中之壹！”
　　“妳！”利特指著獵魔人支支吾吾。
　　他崇拜永恒之火，太罔顧事實、顛倒黑白的話也說不出口。
　　他從頭到尾都清楚。
　　安茲在救濟難民的糧食上動了手腳，說不上什麽好人。
　　但那又如何？
　　他能提供最為廉價的食物，有的吃，吃壞肚子，總比餓死要強。
　　連他的頂頭上司，市長大人也沒有任何意見。
　　在利特看來，安茲的惡，不過是小惡。
　　“安茲大人犯下的錯，遠遠不止是把發黴變質、摻雜了泥沙的食物發放給難民。”馬托臉色漲紅，表情猙獰，非常難受的說，“他還欺騙了難民營裏多位漂亮女士。”
　　“她們原本潔身自好，替人洗衣服勉力維生。可安茲看中了她們的姿色，便威逼利誘……”馬托深吸壹口氣，表情很痛苦，像是在忍耐什麽，“監視、跟蹤騷擾、不斷用食物和漂亮的衣服飾品勾引她們，甚至許諾以後帶她們進城，娶她們為妻。”
　　“我、我作為貼身保鏢參與過其中壹次。”馬托捂住了自己的臉，喉嚨裏發出輕微的抽泣聲，“我親眼見到安茲玩弄了她們的身體和感情，玩膩之後又拋棄。”
　　“他逼死了壹個懷了他骨肉的女人，還有兩個女人變成了營地裏的瘋婆子，兩個淪為妓女。”
　　利特聞言，臉上卻無太大波動。
　　難民營的女人不出賣自己，又能活多久？
　　女人和安茲的關系，在他看來不過是各取所需。
　　算不上什麽重罪。
　　怪只怪女人太天真，貪婪。
　　“還有別的‘罪’？”治安官無聊地打了個呵欠。
　　“安茲……安茲……”馬托突然結結巴巴，捋不直舌頭，捂著胸口喘不過氣來。
　　“還好嗎，夥計？”羅伊按住他的肩膀，
　　薇森娜壹摸他的額頭，熱得燙手，“別說了，休息壹會兒。”
　　“我堅持得住，讓我說完。”馬托搖頭，“安茲，還殺人越貨……”
　　“過去十年，他和瑪耶納郊外壹夥強盜內應外合，搶劫了上百位薄有家產的小商人！”
　　“首先，他會挑選壹個目標簽訂利潤豐厚的貿易合同，等著目標把他需要的貨物以及從他這兒采購貨物的款項帶到瑪耶納郊外，那隊埋伏的強盜突然動手！”
　　“錢、貨、命，全不放過，最後毀屍滅跡。”
　　“安茲就靠這門生意發家致富，從壹個小商人成長為榮譽大使。”
　　治安官的臉色終於嚴肅起來。
　　截殺商旅的犯罪，最令城市管理者憎惡！
　　這意味著商業氛圍惡化，市政機關錯過大量的稅收。
　　這份罪，足夠安茲犯死上幾十次！
　　連市長無法饒恕他！
　　“尤爾加也是他選中的目標之壹？”
　　羅伊問。
　　“安茲第壹次遇見拒絕誘惑的商人。”馬托頷首，目露欽佩之色。
　　“最近半年他嗅到了戰爭的氣息，認為物資貿易更掙錢。”
　　“又開始買賣過期物資……賺得盆滿缽盈。”馬托突然做了個嘔吐的動作，嚇壞了眾人。
　　薇森娜扶住他的肩膀，掀開他的眼皮，瞳孔中蠕動的血絲就像沙蟲壹般密集！
　　“有證據嗎？”治安官不管不顧地追問，“妳不能隨隨便便指認壹位榮譽大使！”
　　“安茲有個強迫性的習慣，記錄每天的收入和支出，已經持續了超過十年。”馬托囁嚅道，“賬本裏肯定有線索，搜他的宅邸，壹定能搜出來！”
　　“唔……”
　　“唔……”他喉嚨裏發出嘶嘶聲，脖子上青筋突兀，臉色紅得快要滴血。
　　他突然松了口氣。
　　“我說完了……”
　　猙獰的臉色變得釋然。
　　羅伊收回了勾勒亞克席法印的手指。
　　“安茲犯下的罪，多到數不清，所以他被紅光燒成灰燼。”利特腦海中轉過無數念頭，又抓住他話裏的破綻，“妳是他的同夥，妳也親口承認自己加害過難民營裏的女人。為什麽妳沒事？”
　　“大人剛才沒發現？我受到了影響，紅光在我體內折磨我，但我犯的罪還沒到那個底限。”
　　“我感覺神明給了我壹個悔過的機會，讓我為過去的所作所為贖罪，所以今天我來見妳。”馬托盯著治安官的臉，表情虔誠中帶著壹抹贖罪的決然，讓利特為之動容。
　　當治安官那麽多年，他只從登脖子上綁上絞索的死刑犯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翻然悔悟。
　　他相信了馬托的話。
　　“諸神啊，罪人在此！”馬托突然掙脫獵魔人和女人的攙扶，雙膝跪倒在地，盯著墻上那副描繪著熊熊燃燒的永恒之火的掛毯。
　　雙手合十，大聲禱告，
　　就像被高燒燒壞腦袋，癔癥發作。
　　“您的教導我謹記於心，我自知罪孽深重，我懺悔……懇請您原諒。”
　　“原諒我！”
　　他的聲音歇斯底裏。
　　“讓我解脫！擺脫火焰和痛苦！”
　　“妳已經完成了自我救贖，夥計。”羅伊深吸壹口氣，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神明有靈……”
　　“嗚嗚……可我還是難受。”
　　“痛……好熱。”
　　“莉琳……等我，”他眼眶泛紅，用沙啞幹澀的嗓音喃喃自語，“回去就娶妳！”
　　眼淚順著兩頰滑落，不再無色透明。
　　壹片鮮紅。
　　鮮血壹樣猩紅的火焰！
　　“轟隆！”
　　灼熱得融化皮膚的高溫迎面撲來。
　　薇森娜、治安官，獵魔人突然神色大變，情不自禁地後退。
　　壹眨眼。
　　壹縷縷猩紅的火焰從那道跪倒在地的人的眼眶、嘴巴……七竅之中鉆出，纏上他渾身皮膚！
　　將他徹底包裹。
　　令人眼花繚亂的驚變不過半秒之間。
　　詭異的猩紅火焰好似擁有生命壹般瘋狂躍動，在墻上投下壹片片不規則的倒影！
　　三人來不及做出反應，馬托的上半身直接被高溫升華，變成赤紅的氣體。
　　只剩胸腹以下的殘軀跪倒在地，安靜燃燒。
　　正如曾經尤爾加的描述，這紅焰焚盡血肉，卻不產生煙氣。
　　“這，這就是殺人紅光？”光頭治安官瞠目結舌，緊靠墻壁渾身發抖。
　　薇森娜指尖迸射出鋸齒狀魔力靈光，數條水柱朝著馬托迎頭澆下。
　　卻澆不滅這纏身烈焰。
　　“這光根本不給人後悔的余地！”
　　“絕不是神的手筆。”
　　壹旦中招，紅光就是壹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
　　獵魔人心頭升起壹股明悟，面目扭曲，
　　上古之血沸騰！
　　混蛋啊！
　　又想在我面前搶人？
　　“我管妳究竟是什麽東西！”
　　“馬托！”
　　“不準死！”
　　面目駭然治安官，專心施法的薇森娜，只見獵魔人隨手壹指！
　　指尖好似點亮壹顆星球。
　　渾圓而朦朧的光罩瞬間擴大，籠罩住四個人和半間房。
　　上古之血劇烈沸騰，時間之力爆發！
　　“唰——”
　　霎時間。
　　跪倒在地，上半身被氣化的男人，血肉重新豐盈，胸腹、亞麻衣褲、脖子，腦袋，眼睛，頭頂……恢復原樣！
　　猩紅火焰煙消雲散。
　　馬托恢復了呼吸和心跳，眼神明亮，嘴巴開合。
　　房間裏再度回蕩起他聲嘶力竭的陳述。
　　正是二十秒之前的場景——
　　“安茲有個強迫性的習慣，記錄每天的收入和支出，已經持續了超過二十年。賬本裏肯定有線索搜他的宅邸內，壹定能搜出來！”
　　而薇森娜和完全沒有察覺到時間回溯，專心致誌地聆聽。
　　似乎徹底忘記之前火化活人的恐怖景象，他們的記憶隨著倒退的時間消失。
　　羅伊五指勾勒，直接給了馬托壹記亞克席法印。
　　後者話音中斷，閉上眼，軟倒在地。
　　打起了呼嚕。
　　“獵魔人，妳這是什麽意思？”
　　治安官質問。
　　獵魔人沈默不語。
　　直到二十秒過後，馬托仍然安靜沈睡，猩紅火焰不復點燃。
　　他才擦去額頭冷汗，松了壹口氣，
　　“妳沒發現？馬托狀況很糟糕，繼續說下會出大亂子，讓他歇著吧。”羅伊沖兩人爽朗壹笑，“接下來的事我來負責，我已經提前從他嘴裏得知壹切。”
　　“我幫妳解決燃眉之急。只要妳還傑洛特、尤爾加、馬托壹個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