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升天（三）

　　MJ從他的表情當中意識到他發現了什麽很嚴重的事情。壹陣惶恐和無力感瞬間湧上他的心頭。但他仍舊抱著萬分之壹的希望，強撐著問：“……妳的……熟人麽？”
　　孟噩盯著屏幕上那個人的資料看了好壹會兒，才說：“我是特務府出身。”
　　他轉頭看MJ，重新靠到椅背上，嘴唇有點發顫：“我知道這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停頓了挺久，並且又皺起眉頭，似乎在思考壹些事。MJ不安地等待著。
　　最後孟噩頹然嘆氣。
　　他用壹只手撐住額頭：“我從前在特務府，不是執行官。我也是搞後勤的。”
　　MJ發現他的聲音平靜下來了。但這種平靜似乎意味著什麽更壞的事情。
　　“那時候我們局長姓張，叫張朝陽。”孟噩喃喃地說，“這個人妳可能沒聽說過。他犯事兒的時候妳也就十幾歲，屁都不懂。但是他女兒……叫張可松。”
　　MJ眨了眨眼，錯愕：“……那位？”
　　“是。”孟噩說，“我是搞後勤的，那時候能力者不多，平陽在冊的能力者資料我差不多都爛熟。這個人……這個馬心語，我知道，我想起來了。”
　　“她……很強麽？”MJ低聲問。
　　“當時她的能力是光學迷彩。和強和沒關系。”孟噩的聲音還是平靜，但是令MJ覺得遍體生寒——他感覺那種壹種絕望的平靜。
　　“但她有兩個朋友。壹個叫北川晴明，當時的冰雪與風之王。另壹個……”孟噩擡頭看著MJ，“叫李真。”
　　MJ皺眉：“那是誰？”
　　他回憶自己印象裏有沒有叫李真的人，但是沒有找到。下壹刻他看到孟噩無神的眼睛，忽然驚出壹身冷汗！
　　他當然知道那個所有人都知道的“李真”，但是他這樣壹個小人物，怎麽能將這件事同自己的上級、上級的上級、上級的上級的上級……都畏懼的人聯系在壹起？！
　　他像壹條離了水的魚那樣張開嘴，結結巴巴地說：“妳是說是他……是他的人？”
　　“不大會是他的人。”孟噩苦笑，“但是這個馬心語，後來成了組織的人。另壹個名字妳應該知道——應決然。組織的頭目。”
　　但這人的名字並沒有令MJ覺得好過些。
　　那同樣是壹個……他這樣的人覺得遙不可及，從沒想到會同對方有任何交集的人物。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天覺得那個馬心語，哪裏不對勁了。
　　她的身上的確有壹種軍人的味道，但並非軍隊的味道。那是“組織”的味道——壹樣執行嚴格的紀律，可更加大膽狂野。
　　“那……妳怎麽還跟我說這些？我們做點什麽啊？”MJ握緊了拳頭，“趕緊走啊！別待在這兒！”
　　孟噩看著他：“應決然後來接任特務府保衛局的局長。再之後特務府被裁撤了。但是戴炳成——這人妳該知道——暗地裏還是在支持應決然收攏著特務府的那些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組織，實際上大致就等於從前的特務府。”
　　他頹然搖頭看著MJ：“妳年紀還輕，沒經歷過那時候。妳不知道特務府是壹個怎麽樣的存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前天馬心語找到了妳，呵呵……妳覺得到今天我們還走得掉麽？”
　　“老孟，這不是妳啊！”MJ猛地站起身，“不就是走我那條路子，倒賣了點廢鐵麽？！在這種時候這算什麽事兒？那麽多人逃命還來不及呢！等我們上了天他們還能專門為南極站那幾千噸廢鐵找我們麻煩？妳想什麽呢？”
　　“哈哈哈哈！廢鐵！”孟噩忽然大笑起來，看著MJ，“廢鐵？妳知道妳到底參與進壹件什麽事情裏了麽？！”
　　MJ覺得自己的身體完全僵住了。他試著屈了屈緊繃的手指，從牙縫裏擠出聲音：“妳知道我在長城站幹過。所以前幾天妳找到我說，現在天基站工程收尾，資源更緊張。妳和我打通路子把廢棄的長城站那邊的廢鋼材賣了——妳說這事兒幹成了，用那些錢打點，讓我和我家人都上天去——妳他媽是這麽跟我說的，還能有什麽事兒？！”
　　“嘿嘿。”孟噩拍拍椅子扶手，壹把扯開自己的衣領，仰頭看著MJ，“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妳當初不答應我說不定我就找別人去了。什麽事兒？這麽跟妳說吧。狗屁鋼材，我看不上那點兒東西。我們是用妳的路子，送了個人過去。那個人呢，去叫醒了壹個人，又回來了。”
　　“接下來，嘿嘿。”孟噩看看窗外，“火山爆發。”
　　MJ難以置信地後退壹步：“妳什麽意思？妳們？妳們是誰？”
　　下壹刻他逼上前壹步，想到另壹個問題：“妳他媽騙我？妳沒想過把我送上天？！”
　　孟噩憐憫地看著他：“上天？妳知道有多少人能上天麽？七十萬？五十萬？十萬？去妳媽的，壹萬！聽清楚了，壹萬！輪得到妳？！”
　　“至於我們是誰？呵呵……我們在殺人，也在救人！”
　　“我現在就弄死妳！”MJ大吼壹聲沖上前去。
　　但他只走了兩步就生生遏制住前沖的勢頭。因為他看見壹個輪廓在孟噩的身後漸漸顯露出來。
　　他很快看清了。是那個找過他的女人。
　　馬心語。
　　“妳身後！”他立即大叫起來。
　　孟噩的瞳孔緊縮，馬上轉身。但他卻什麽都沒看到——只聽見MJ又喊：“妳前面！”
　　他再次轉過頭來，發現壹個女人站在他的電腦前，在用手點他的屏幕。就好像在點自家的電腦壹樣。
　　她在查閱孟噩電腦裏的文件。幾乎同時的，MJ和孟噩向她伸出手去，要將她推開。這兩個人從未像此刻這樣懊惱自己不是那種戰鬥力超強的能力者——那樣子，就不會像如今這般絕望，至少還會有壹點點希望了吧。
　　但他們的手穿透了馬心語的身體，只在空氣中激起壹圈波紋似的漣漪。
　　她是壹個透明人，又好像壹個幻影，並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馬心語轉臉看了看MJ，對他伸出三根手指：“我聽到了。妳可以走了。”
　　MJ張開嘴：“啊？”
　　“三秒鐘。”馬心語說。
　　MJ猶豫了兩秒。在第三秒的時候福至心靈如夢初醒，扭頭狂奔出孟噩的辦公室。
　　馬心語轉頭看向孟噩，抱著胳膊坐到他的桌子上，點點頭：“外面還有三個王級。說吧。妳為誰做事。”
　　※※※
　　MJ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國防部大樓，又壹口氣沖過了三個街區。
　　最終他跑進壹條僻靜的小巷裏，扶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氣，聞到自己嗓子眼兒裏的輕微血腥味。
　　剛才的事情，壹兩分鐘之前的事情，現在想起來好像壹場巨大的噩夢——他怎麽也想不到自己這輩子做過的最大膽的壹件事……至少是他自認為最大膽的壹件事，竟然可怕到這個地步。
　　空氣裏的味道嗆得他嗓子疼，他擡頭看了壹眼漆黑如墨的天空。
　　如果有人對他說這樣的末日壹般的景象是壹個人或者壹撮人所引發的他壹定覺得那些人喪心病狂毫無人性。
　　但如今他又知道……自己竟然也參與到這件事情當中了。
　　問題是……他怎麽辦？沈卓和兒子怎麽辦？
　　孟噩那個王八蛋在耍他！！
　　MJ懷著滿腔不知該如何發泄的憤懣之情，狠狠地砸了壹下墻壁。
　　他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覺得壹整堵墻都被他砸得微微顫抖了起來。MJ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下壹刻他又覺得站不穩了。
　　他好像站在壹輛顛簸的公交車上。
　　不是幻覺。是整個大地在顫抖。
　　地震了。
　　MJ擡頭看壹眼小巷旁邊的十三層高樓，二話不說就沖了出去。
　　寬敞卻黯淡的街道上驚叫聲連成壹片，路燈開始壹明壹暗地忽閃起來。MJ剛沖出小巷就聽見成連的玻璃爆裂聲。隨後天空開始下起雜物雨——碎玻璃，沒有固定好的小物件、外掛在墻壁的換氣扇、建築物上被震下的碎塊。
　　他朝兩邊的高樓看壹眼，提起壹口氣就繼續跑。
　　他老婆兒子孩子還在家裏——他家在十四樓！！
　　但回家的這條路變得無比艱難且危險。
　　因為在街上的，不是十年前的普通人。
　　他在壹分鐘之內已經目睹了四個人死亡。不是死於天災，而是人禍。比如壹個穿著骯臟的藍色連體工作服的壯漢、壹頭從壹棟樓的單元門裏沖了出來。而在他前面原本還有三個人——三個人被他撞飛在地，其中壹個血肉分離，兩壹個直接被他的蠻力轟進人群裏，又砸翻壹片。
　　太多人擁有了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在從前或許在高壓政策下勉強學會循規蹈矩，然而到了這樣的生死關頭，這種潛藏的危險終於迸發出來。
　　MJ覺得自己從未體驗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壹夜。即便是從前世界大動蕩的時候，他也好運地恰好處於安全區。但這壹次他的好運似乎到了頭。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黑暗中摸到自家樓下的了——震動越來越強烈，街邊的路燈已經熄滅。這時候還有人從樓道裏向外跑。
　　MJ不敢逆著人流向上沖。在這種情況下哪怕是壹群普通人，也可能將他踩踏致死，更何況壹群能力者。
　　他當然也是能力者，然而他最擅長的是數據流的處理。
　　他只能在黑暗中高喊沈卓的名字。但他的聲音在換亂的人群當中也顯得微不足道。
　　更加猛烈的震動來臨了。
　　MJ被掀翻在地。更多的人壓倒在他身上。在失去意識之前，他從壹堆人的胳膊和大腿縫隙中看到眼前高樓的幾戶窗戶當中亮起火光。而後高樓傾塌、占據整個世界，向著他壓了過來。
　　這時候他想，我在出門之前應該抱抱我兒子的。
　　距離南極火山爆發之後二十壹小時，距平陽西北六十五公裏的錦西市發生裏氏九級大地震。
　　但這僅僅是這天晚上，全球範圍強震當中的壹例。
　　其實MJ應該感到慶幸的。至少暫時是這樣。
　　因為至少，亞洲大陸東北方，沒有像歐洲、非洲大陸壹樣，裂成兩半。
　　如果現在通過身處空間站之上的巴拉、或者偽裝成李真的余子青的視角來看，會發地球的身上出現了兩道血紅色創口。
　　壹條是從前的東非大裂谷——它開裂得更大。大到了將剩余的四分之三個非洲分成了東西兩半的地步。裂谷成了寬闊的海峽，但海峽裏不是海水，而是火紅的巖漿。數以億億噸計的海水被蒸發，在空間上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汽沖散了非洲大陸上方的黑色雲層，好似壹只巨大的白眼。
　　另壹只“白眼”在歐洲。“西歐”這個名詞永遠成為歷史，被壹片巖漿海取代。
　　這兩只白眼邪惡地豎起來，好像那個巨大存在發了怒，正冷冷地盯著天基站上的人類。
　　※※※
　　震後第三天。
　　MJ穿行在壹片廢墟裏，希望能找到壹些吃的。
　　他嗅到了很多可疑的味道——類似食物腐爛的味道。但他壹般不敢往氣味的來源去看。因為那有可能是廢墟裏腐爛的人體。
　　又或者……
　　不要想。MJ對自己說。自從他兩天前在廢墟中看到壹堆血肉當中某件熟悉的衣服之後，他就壹直對自己這樣說。
　　他也不敢太靠近人群。
　　實際上震後第壹天他醒來、並且發現那件令他絕望的事情之後他曾經試著憑借記憶、在已經看不出原貌的市區當中穿行，打算去升天點。他曾經在那裏送走了李煙花。
　　他知道那裏有升天設備——連這種東西都搞得出來，那種地方必然有應對這種級別災難的防護措施。
　　他想對了。在震前，升天點是壹座低矮的四層樓，兩邊都是高聳的樓宇——它好像站在壹群巨人的腳下。但當MJ再次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鶴立雞群。它周圍的高樓通通垮塌，但那座四層樓房還是從前的樣子，就連墻皮也不曾剝落壹塊。
　　實際上以它為圓點、半徑五十米的範圍內都不見壹丁點兒的建築物殘骸。某些能力者或者某些裝置的力量抵抗了傾塌高樓的沖擊，那裏成為了這廢墟之中最後的樂土。MJ滿懷欣喜打算從人群當中擠過去，告訴他們自己是平陽升天辦的主任——他想要升天。
　　因為至少那邊還有李煙花。
　　他甚至想如果在那邊再見到了她，自己應該如何解釋——“那句對不起只是說，很抱歉要讓妳壹個人提前孤零零地走，而我不能陪著妳”。
　　但當他費力地擠到最前排之後他看到升天點的外墻上出現了壹塊顯示屏。上面滾動播放著幾個甲級通緝犯的名字以及頭像。
　　他自己，赫然其上！
　　MJ在這壹瞬間意識到，組織或許放過了自己。
　　但帝國政府沒有。
　　他立即低下頭用手掩住了臉。然後感覺掌心滲進溫熱的液體。其實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當時他的心裏並無特殊的情緒。沒有絕望感沒有悲痛感沒有恐懼感，只剩下麻木。
　　還會有什麽更壞的情形發生呢。反正已經壹無所有。除了死亡。
　　MJ覺得累了。他就找了壹個地方坐下來。
　　風很大，是那種嗆人的、幾乎可以看得清顏色的風。
　　他覺得現在大概是白天，但只相當於從前的傍晚。天地之間都是灰蒙蒙的，幾米之外就不見人。他也覺得自己的肺越來越不堪負荷，或許是那天晚上被人壓傷了。然而他無計可施。
　　他疲憊地喘息著，直到聽見腳步聲。
　　照理說他應該立即藏起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見過他的通緝令，然後把他扭送過去……換壹個升天名額？
　　但他又覺得沒力氣，頭腦昏昏沈沈。他不想動。
　　腳步聲停在他身邊，來者俯身看看他，MJ也將眼皮掀開壹條縫，看看那個人。
　　在壹片昏暗的背景當中他看見來者的臉。很熟悉。MJ的特殊能力讓他很快想起了這個人是誰。三天前的傍晚，在他送走李煙花之後，他在門前見過這個人。
　　這人叫劉成，往他手裏塞了壹包飛雲。但他將那包煙丟到地上了。
　　“喲，是妳啊。”劉成說。他圍著MJ走了幾步，上下打量他。
　　“妳怎麽到這地步了？妳不是升天辦的麽？”劉成問。
　　MJ聽不清楚他的語氣，因為風聲很大。
　　他遲鈍地擡擡手：“別管我。我想壹個人待著。”
　　但劉成搓搓手，咧嘴笑了：“瞧妳這話說的，畢竟有壹面之緣，我怎麽能不管妳？”
　　這是三天來，MJ聽到的第壹句，讓他覺得心中有了些暖意的話。
　　“不想給妳添麻煩。”他虛弱地低聲說，“我只是——”
　　隨後他看到劉成後退了幾步，聽到他扯開嗓子：“這裏有個通緝犯！！就是升天點要抓的！！”
　　MJ楞了楞。忽然拼盡最後的壹點力氣，狂笑起來。
　　這時候他又想起了李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