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送藥

　　風雪未停歇之時，夜鳶回到了他們的出租屋。她的手裏已經多了大大小小的幾個袋子，不但有吃食，還有不少藥品。
　　其實她和榮樹身上帶的錢早幾天就用得差不多了，僅靠兩張還沒有被停掉的假信用卡壹直撐到現在。她的性格原本就有些高傲，若非家裏還有個於清清，她怎麽都無法想象，自己會從劉宏軍的手裏接過那些錢。
　　苦日子從前不是沒有經歷過，她捱得住。而榮樹的情況，無論在哪家醫院、用什麽樣的好藥都沒法兒起到任何效果——因為那是基因層面的問題。但無論如何，在看到小女孩壹臉歡喜地嚼著嘴裏的披薩時，她心中還是生出了幾分暖意。
　　別人都知道翡冷翠的老大夜鳶是個狠角色。然而再狠的角色也終究是人。每次看到這小姑娘，她就想起自己來。之前許諾她的父親，清清會有壹個舒適安寧的環境，但眼下卻是這種狀況。
　　然而她同樣清楚，這段日子、這些經歷，在以後都會成為於清清人生中最寶貴的壹筆財富。
　　走投無路又怎樣。以前從那裏跑出來，自己還不是走投無路。只要熬過去，只要熬過去……
　　她就還是夜鳶。
　　於是她摸了摸清清的頭，走進榮樹的那間屋子，然後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他。
　　榮樹依舊意識模糊，只偶爾從嘴裏吐出幾聲囈語。面頰上的皮膚變得幹燥，像是在空氣裏放了太久的面餅，壹碰就會皸裂開來。
　　夜鳶為他扯了扯被子，沈默許久，開口輕聲說道：“樹啊，妳跟了我五年多了。”
　　“大風大浪咱們都經歷過，也都撐下去了。這壹次，妳說咱們能不能行？”
　　“金老五把我賣了。不過我今天把他給做了。再有人想要冒頭……也得掂量掂量了吧。以前這些事兒妳都能給我個意見，現在妳倒是清閑了。”
　　她想了想，又微笑起來：“之前我帶上清清，妳還不樂意。這些天可都是清清照顧的妳。我的眼光沒錯吧。”
　　但榮樹沒法回答她。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微弱地喘息著。
　　夜鳶也不說話了。怔怔地看了他壹會兒，忽然俯下身，湊到他的耳邊。
　　“姐知道妳是怎麽想的。壹直都知道。我答應妳，如果妳這次能好起來……”
　　話說到這裏，榮樹突然睜開了眼。像是從噩夢中驚醒，又像是肌肉的條件反射，他壹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圓溜溜地瞪著，眼角極度幹燥的皮膚竟發出“啪”的壹聲，綻裂開來。而後壹股血水順著臉頰流淌，就像壹條蜿蜒的紅蛇。
　　夜鳶壹把按住了他，然後就感覺床上的那具身軀開始拼命顫抖，肌肉緊繃得像是陳年的朽木，皮膚大片大片剝落，紅紅黃黃的膿水幾乎要將被子浸透。
　　她緊緊咬住牙，不讓自己呼喊出聲。
　　因為她知道，那個過程開始了。
　　B級能力者基因崩解的最後壹刻，她曾經目睹過。那將是壹個漫長而無比痛苦的過程，甚至可能持續數天之久。數天之後，或者成為壹個A級，或者成為壹具殘缺不全的屍體。而現在她猶豫的便是，是眼睜睜地看著榮樹忍受那樣漫長的過程，還是親手了結他？
　　十分之壹的概率，和超越了人類承受極限的煎熬，她該選擇哪壹樣？
　　然而床上的榮樹似乎還有意識——在這最後壹刻，他短暫地清醒起來，並且將目光轉向夜鳶，從牙縫當中擠出壹句話：“鳶姐……殺了我。”
　　夜鳶的視線壹下子模糊起來。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顫，喉頭就像是混進了砂石，便是連開口都顯得萬分艱難：“……樹，妳再忍忍看，說不定妳就撐過去了呢？！”
　　但兩個人都清楚對方的心思。
　　夜鳶當然知道榮樹求死，不是因為怕疼、怕那幾天的折磨。因為早晚都是要死，也許挺過了那幾天，就會變成A級。雖然是十分之壹的概率，然而並非全無可能。
　　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想再拖累自己。依照他眼下的狀況，即便幾天之後變成了A級，也有相當長的壹段日子需要好好休息、調養。到了那個時候，雖然再無性命之憂，但情況不會比眼下好到哪裏去。
　　因為他們現在便是在東躲西藏，困頓不堪。倘若在壹個地方停留太久，早晚會被特務府的人發現蛛絲馬跡。
　　可就是因為這樣，她怎麽下得了手？
　　是榮樹不堪忍受痛苦折磨也就罷了，但她知道，他是可以將自己的腸子塞回傷口裏，然後面不改色地給自己做無麻縫合手術的！
　　怎麽能放棄那十分之壹的機會？
　　因而她緊緊地按著床上那個不停顫抖的男人，右手的手指屈了又伸，始終無法狠下心，徹底斷絕他的意識。
　　就這麽過了十分鐘。
　　榮樹也低語了十分鐘。到最後，他甚至用盡全身力氣、在昏迷之前破口大罵——“妳這個蠢女人是想沒人給我收屍麽？！”
　　夜鳶終於壹咬牙，擡起了自己的右手。
　　然而就在此刻，她忽然聽見了敲門聲。
　　“咚咚咚”。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可以傳進臥室裏。她猛然回頭，飛快擦去淚水，讓自己的視線重新清明起來。
　　隔了兩秒鐘，敲門聲再次響起——“咚咚咚”。
　　她看壹眼床上已經失去意識的榮樹，壹閃身出了門。於清清已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瞪大壹雙眼睛看看門口，又看看夜鳶，然後機靈地轉身跑進榮樹的房間、把門關上了。
　　……什麽人？
　　為了避免房主起疑，房租是交了三個月的——雖然他們壹般只住壹個星期就更換居所。周圍的鄰居更是不熟，這些天也從未見到有人上門推銷，怎麽會在今天來了人？
　　她輕輕地走到門前，從門鏡裏向外看去。
　　外面是壹個穿著大衣的男子，似乎發現門鏡裏的光線變暗了，於是微微後退兩步，好讓夜鳶能夠看清自己的樣子。
　　他的身材很高大，裹得也很嚴實。大衣之後的帽子被扣在腦袋上，又戴了壹副大大的墨鏡，只露出高聳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盡管樓道裏的光線昏暗，但夜鳶仍然能夠判斷出——這是壹個白種人。
　　白種人移民在帝國也不算少見，從前翡冷翠裏就有三個。其中壹個已經在中國境內居住了四代，連自己的母語都不會說了。
　　然而這種時候……
　　她猶豫壹番、鎮定情緒，揚聲問道：“誰？”
　　門外的人露出壹個微笑：“葉小姐在嗎？”
　　這五個字如同電光撕裂夜幕，令夜鳶的瞳孔微微壹縮、本能地後退了兩步，身體當中洶湧的能量蓄勢待發。“葉小姐”？來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這個地址她從未對任何人透露過！
　　她緊皺眉頭，將右手貼在鐵門上，緩緩問道：“妳是誰？”
　　倘若下壹刻發生了什麽變故，她就會將眼前的這扇鐵門瞬間化作熾熱的鐵水，向外濺射出去。
　　但對方回答讓她楞住了——“您可以將我當做是壹個醫生。我來送藥——安源。”
　　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她的預料。
　　這究竟是個什麽人？
　　過了兩秒鐘，她才又開口：“是誰要妳來的？”
　　實際上眼下她關心的已經不是“他是誰”或者“他是誰派來的”這類問題了。她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安源！
　　倘若他真的有那種藥劑，即便他是特務府的餌，夜鳶也打算將他壹口吞下——先救了榮樹，再想辦法脫身。
　　對方的聲音仍舊平和：“您盡可以放心。我是您的朋友。我的名字是尼利亞·埃裏克松。”
　　這名字有些耳熟，她壹時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裏聽過。然而通過這麽幾句對話，她已經可以確定對方不是特務府的人了。
　　首先他應該不是移民。因為移民都會取壹個中國名字。而且他的漢語雖然也算流利，細聽卻仍有些美式漢語的腔調，鼻音略重。這說明對方並非中國人，而是外來者。
　　在這種時候，會與自己發生接觸的外來者……她第壹個想到的就是那些美國人。
　　便是因為他們，自己才會落到如此地步。然而這個人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藏身之處的？如果連那些美國人都找得到自己，那麽特務府呢？是哪裏出了問題？自己在回來的時候明明再三確認過沒有追蹤者！
　　她思量再三，最終沈聲說道：“把藥給我看。”
　　對方依言從衣兜裏取出壹管針劑，在門鏡前晃了晃。然後聳聳肩：“葉小姐，妳當真打算要我站在門外說話？雖然我確定沒人跟蹤我，但假如這個時候湊巧來了壹兩個警察……”
　　夜鳶打開了門。然而只開了壹條縫，並且探出壹只手：“如果妳有誠意，先把藥給我。不要輕舉妄動——我可以在壹秒鐘之內將妳煮熟。”
　　名為尼利亞的男人竟真就將針劑放在了夜鳶的手心，小指還不安分地在她手掌上劃了劃：“我知道您不可思議的異能——其實在我看來那更接近靈能。”
　　對方不斷地向自己做出暗示——情況盡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但此刻夜鳶的心思都在那支針劑上，暫時管不了那麽多。她將手縮了回來，把針尖湊在鼻子前面聞了聞。
　　壹股青草香氣。這的確是安源。
　　然而……這針劑卻只有常規針劑的壹半大小，顯然劑量不足。
　　她看了看緊閉的臥室門，又從縫隙當中往走廊裏掃視壹遍，微微退後兩步，低聲道：“請進。”
　　尼利亞毫不猶豫地開了門、走進來。並且舉起雙手，原地轉了壹圈：“您瞧，我沒帶武器。”
　　但夜鳶並未因為他的示好而放松警惕。她不動聲色地盯著對方的眼睛，將針劑晃了晃：“只有壹半。這種小家子氣的作風——妳是真理之門的人？”
　　尼利亞笑了起來，又褪下帽子，露出壹頭紅發：“之前說過，我的名字是尼利亞·埃裏克松。不過似乎妳對這名字的印象不大深刻。但另壹個叫法妳應該不會感到陌生。您也可以叫我……紅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