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集會

　　2020年7月20日。
　　燕京。
　　這裏從前是帝國的首善之地，而冥冥中的某種神秘力量似乎也在降臨地球之日對這片區域采取了相當程度的“優待”——燕京附近地區算是帝國範圍內面積最為廣闊的壹個“天然”隔離區。
　　燕京的西郊從前本是不少達官貴人的宅邸所在之地，但隔離帶降臨之後，其中壹條恰好從西郊附近橫越而過，將這裏變成了燕京範圍的邊境地帶。
　　因而大部分人已經遷走——壹些人的生命總是要寶貴壹些，他們不願意冒著隔離帶有可能再次活動的危險居住在這裏，而是搬去了他們從前不屑壹顧的市中心。
　　這使得這片從前夜夜燈火輝煌的別墅區冷清下來，入夜之後，諾大壹片住宅區燈火寥寥，好像壹座廢棄已久的鬼城。
　　但今夜這裏似乎變得熱鬧起來，路上出現了車流。
　　其實同數年前那種延綿不斷的車流相比也只能算得上零零星星，可這樣的景象在這裏出現也已經是難得壹見了。
　　他們的目的地是別墅區東側的壹棟大宅子。這棟宅子在前幾年間壹直無人居住，只有幾個仆人常駐養護。但自從隔離帶降臨之後，這裏就有了些人氣——主人回來了。
　　主人從北方來，姓應。
　　應決然站在二樓的陽臺上，在濃重的夜色裏輕出壹口氣，往樓下看去。
　　庭院當中的人比他想象得要多。壹些人衣衫光鮮，好像剛剛從某次宴會中歸來。壹些人滿面風塵，似乎趕了很遠的路。而另外壹些人則普通得很——就是燕京街頭最常見的那種氣色懨懨的工薪族，對壹切都失掉了興趣。
　　這些看起來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人此時聚集在應家燕京西郊別墅的庭院裏，臉上帶著謹慎小心的神情，偶爾會相互私語，再時不時地擡頭去看站在二樓陽臺上的那個人。
　　每當兩者目光相匯的時候，應決然便在嘴角勾起壹絲微笑，朝著對方點點頭。
　　庭院裏的這近百人都擁有壹個相同的身份——前特別事務府執行官。
　　到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通向別墅的道路已經很久沒有車輛經過了。
　　壹個女人走到從房間裏走到陽臺上，輕聲道：“人來得差不多了。”
　　應決然點了點頭。
　　女人略壹遲疑，又說：“比去年少了些。”
　　見對方並沒有什麽反應，又補充：“壹年比壹年少了。”
　　“人數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原因很多。”應決然轉身笑笑，“我們下去吧。”
　　庭院裏的燈光亮起來，場地當中響起低沈的“嗡嗡”聲。眼下是七月，本該是盛夏，可燕京郊區的夜色裏已經滲進了讓人微微發顫的涼意，就仿佛已經到了黃葉落盡的季節。
　　但在那低沈聲音響起的時候露天的庭院中多了暖意，溫熱而新鮮的空氣從花木枝葉當中飄散出來，令不少人下意識地松了壹口氣。
　　應決然出現在壹樓大廳的門外，庭院當中漸漸安靜下來。
　　他走到臺階上站定，將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過，略沈默了壹會兒。然後他開口說：“又壹個壹年過去了，我沒想到還會有這麽多人來。這壹年妳們在外面做事，我知道大家辛苦了。我記得這句話我去年的時候說過，但是今天還是要說。因為除了‘辛苦’這句話，我不知道還有什麽能表達我此時的感受。”
　　“今天站在這裏的有九十六個人，去年有壹百零二個人。少了孫定康、左松宇、馮淵，劉利敏，梁曉蘭，張盼會。這六個人裏只有張盼會是從前和我說過話的，另外五位，我只知道他們的樣子——我很後悔沒能在去年的這個時候同他們多聊幾句。”
　　“其實除了這六位之外，去年壹年的時間裏我們還損失了三十四個人。眼下在燕京以外，我們還有四百四十二個同袍——他們因為種種原因沒法兒趕回來，我在這裏祝他們壹切安好。”
　　他說完之後鞠了壹躬，面前的人群也像被風吹過的稻田壹樣，緩緩低伏下去。
　　應決然慢慢直起腰，繼續說：“五年前站在這裏的時候，我對大家說我們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某些人沒有意識到我們究竟還能做些什麽，而我們得證明給他們看。但也許妳們覺得當時我僅僅是憑借壹腔熱血，不希望看到特別事務府這個名字就此湮沒——我是在這裏學習、長大的，妳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也同我壹樣。”
　　“然而到了今天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我們當初的決定的確是正確的。”
　　“這五年的時間裏我們做了很多事——甚至比從前做的都要好。我們的人遍及大江南北，我們的情報網絡依舊覆蓋帝國全境。我們在緊盯著那些人的壹舉壹動，這天下沒有我們不知曉的內情。”
　　“那麽經過這五年的時間，也許有人想在今天問我——為什麽我們還是在隱藏著？從前我告訴妳們，我們聽著，我們看著，我們將壹切記錄下來，我們等待。”
　　“那個時候我沒有告訴妳們等待什麽，所以有壹些人離開了，但是妳們留了下來。但是到了今天，我覺得我可以告訴妳們壹些事情了——而這件事兒似乎也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應決然深吸壹口氣，微笑道：“他回來了。”
　　私語聲音在人群當中響起，仿佛微風吹起了麥浪。
　　應決然擺了擺手。隨後他看到庭院的大門外亮起燈光——車燈。
　　人們註意到他的眼神，紛紛轉頭向外看去。
　　那是壹輛不大起眼兒的黑色商務車。
　　低語當中又出現了些輕微的低呼——很多人在猜測，車裏的會不會是應決然所說的“那壹位”。
　　車子駛進別墅庭院，在西側停下來。壹些人又去看應決然。
　　而他們的這位前局長似乎早已料到今夜會有這樣的客人，臉色平靜地走下臺階，來到那輛商務車旁邊。
　　車門打開了，兩個人走出來。
　　可不是人們猜想的那壹位。
　　但盡管如此，庭院裏的人們依舊在剎那之間變得沈寂無聲。
　　來者壹共兩人，都是他們無比熟悉的。
　　壹個人頭發花白，身形高大，穿了壹身墨綠色的軍禮服。軍禮服的肩頭有肩章，肩章上是兩顆金色的蟠龍星。
　　這是壹位帝國中將——真正掌握著實際權力的將軍。
　　對於這些人而言他的相貌甚至比他旁邊的那壹位更加熟悉——他是戴炳成。
　　不安而激動的情緒在人群中蔓延開來，甚至某些人在對他怒目而視。
　　因為這些人都記得，正是這位戴將軍在五年前的時候促成了特別事務府的裁撤計劃，也因為這壹樁“功勞”官拜中將，封了伯。
　　此時他出現在這裏，到底打算做什麽？
　　而另外壹位……
　　人們幾乎都弄不清楚那壹位來到此地又是做什麽的。但實際上也正是由於這個人的存在，人們將心中的憤怒與激動壓抑下來，沒有讓挑釁與咒罵的言語脫口而出。
　　因為或許就在幾年之後，那個年輕人將成為帝國的象征。
　　皇太子。
　　戴炳成掃視這些人壹眼，輕輕出了口氣。
　　他看到了他們眼中壓抑的情感，但他反而笑了笑。
　　於是應決然走到他的面前，微微躬身：“院長。”
　　而後向皇太子頷首：“殿下。”
　　應決然的舉動令人群當中再次生出波瀾。然而在疑惑的聲音被發出來之前，應決然轉過身，沈聲道：“或許很多人的心中有疑惑，但這的確是壹段很長的故事。”
　　“諸君都不清楚，五年之前，院長給我留下了壹句話——敵明我暗。”
　　人們微微壹楞。頭腦最聰慧的壹些已經意識到了什麽，變得沈默而激動起來。
　　“戴院長從未離我們而去。”應決然說道，“這五年的時間裏，正是因為他的庇護，我們這個團體才得以存續至今。我能夠理解大家心中從前的想法，但今天，妳們應該知道所有的事情。”
　　他用十分鐘的時間來敘述那段往事。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人們沈寂無聲，只是目光從猜疑警懼變成難以置信的崇敬，最終不可遏制地激動起來。
　　五年前特別事務府遭遇兩百年來最艱苦的境地——面臨被裁撤的命運。
　　實際上在近百年的時間裏這樣的呼聲壹直存在，只是從未變得像五年前那樣具有巨大的威脅力。
　　在任何壹個成熟的政權之中都不會允許壹個強力機構擁有太大的權限，然而特別事務府的存在明顯是壹個例外——只要同“能力者”有關系，執行官便可憑借自己的壹份證件介入其中，動用海量資源。
　　這樣的事實令許多人憂心忡忡。壹些人單純地認為如此做法是對文明法治的踐踏，那使得帝國的法律體系出現了壹個被特權生生鑿開的缺口，而壹旦這個缺口在特定環境下擴大，也許將為這個國家帶來沈重而可怕的打擊。
　　但另壹些人僅從政治角度考量——在帝國從前數百年的歷史中曾有壹個名為“錦衣衛”的機構。那個特權機構的畸形膨脹曾險些使帝國面臨滅亡的命運，而今天的特別事務府顯然有這樣的趨勢——政治鬥爭的過程中又常常伴隨著武力的較量，沒人能保證對這樣壹股強大的力量不動心。
　　而那個時候恰逢類種蘇醒、隔離帶降臨，帝國進入戰時狀態。越來越多的能力者的出現令某些人認為特務府作為壹個獨立機構已經不適宜再對同“能力者”有關的事件“專斷獨行”——能力者作為壹個日漸龐大的群體應當被納入軍隊系統當中，唯有如此才能對他們進行更加有效的監管，且發揮他們的巨大作用。
　　從政治角度來看，這樣的做法似乎無可厚非——特別事務府原本就是因為這個目的才誕生。
　　然而在將近兩百年的時間，這個作為能力者聚集地的機構已經具有了自己的思維意識。
　　他們所要做的並非僅僅是“監管”。
　　他們還要為這樣壹個群體爭取些別的什麽東西。
　　而解散特務府，將能力者納入軍管體系之下的做法無疑是壹次野蠻的倒退——他們的處境壹夜之間重回1990年以前。
　　然而最終令這個決定付諸實踐的並非僅僅以上那些原因，還因為另壹個人在登月之後音信全無，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經死掉了。
　　戴炳成無法力挽狂瀾——任何壹個人都不行。於是決議最終被通過，戴炳成在最後壹刻做出壹個決定。他以適當的積極態度配合了這個決議，並且將他自己在某些人心目中的印象演繹得更加深刻了壹些。
　　他所做的僅僅是索要壹些什麽。很少有人會懷疑壹個平民出身的人——哪怕他是壹個能力者——對於權力和財富的渴望。尤其是在這種印象早就被很多人所熟知的情況下。
　　他突破了頭頂的那層“玻璃板”，他被接納為那個階層之中的壹員。
　　而應決然在那個時候來到了燕京——這並非他的本意。
　　當時在燕京的東北方，出現了壹條寬廣的隔離帶。這條隔離帶在發生變化以前使得東北方面諸省與更南的廣闊國土隔絕開來長達壹整年。在這壹整年的時間裏，平陽成為東北諸省實際上的權力中心。
　　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猜疑，應決然被派遣來京協助處理特別事務府北方基地的裁撤事宜。
　　於是在那壹年中應決然同戴炳成“反目成仇”，兩人形同陌路。
　　他試圖以自己的私人影響力為特務府保留壹些東西，但沒人相信這樣壹個年輕的公子哥能夠在燕京範圍內真正做出些什麽。大人物們因為對於東北方面那位老人的顧忌而默許了他的壹些“小動作”，只不過幾乎沒有人知道，應決然其實不是壹個人。
　　庭院裏沈寂了壹會兒。終於有壹個人忍不住問：“那麽您說的‘他回來了’，究竟是指——”
　　戴炳成第壹次開口：“就是妳們所想的那壹位。”
　　另壹個人發問：“那麽……您怎麽肯定他壹定會回來？我們五年來就是為了等他？如果現在他的態度並不是妳們所預想的那樣——”
　　戴炳成溫和地笑了笑。他向旁邊微微壹側，露出身後的皇太子來。
　　其實大多數人此刻仍在心中對於這位“貴賓”的到來有所疑惑。因為無論怎麽看，這位皇室成員都不該出現在眼下這個場合當中。
　　這個年輕人自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微笑。他輕聲道：“是我說的。至於我是如何得到這個消息……諸位應該知道，我們有壹位先知。”
　　“先知在數年前看到了將會發生在未來的某壹件事，先知同樣告訴我，那人沒有死去。而當他回來的時候，就是我們重新出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
　　當然人人都知曉那位神秘先知的存在，只不過沒人能夠想到皇太子似乎是知曉那壹位的真實身份的。
　　當然更多人也從今夜聽到的這些話語裏嗅到了某種危險的味道。
　　作為前執行官他們聚集在此處實際上已經觸犯了帝國法律，這算得上是壹次非法集會。然而戴炳成和皇太子竟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們面前——這裏有壹百多個人，隨便哪壹位將今夜的情形泄露出去，都有可能使得燕京發生壹場不小的“地震”。
　　要知道，據說皇帝的身體已經不容樂觀了，而首相因為戰時特別條例，已連任了四屆——根據帝國法律，在戰爭狀態沒有解除以前，即便是皇帝也無法免去首相的職務。
　　實際上沒人能夠預料到這“戰爭狀態”還會持續多久。也許是幾年、幾十年，也許是近百年——立法者們從不會想到某壹天類種會在這個世界上蘇醒，也不會想到帝國有朝壹日會被卷入壹個也許十年仍舊無法脫身的泥潭裏。
　　於是這些人意識到，自己或許已經參與進了某件足以被記載進史書裏的大事當中。
　　實際上某些人早就有那麽壹點準備了。
　　任何壹個組織都會有自己的綱領以及思想，哪怕眼下的這個地下組織也不例外。倘若這五年的時間裏李真壹直身處其中的話，他會發現應決然對這些人所灌輸的那些東西，正是從前在平陽的靜湖別院裏那位老人，平陽侯對他灌輸的那些東西。
　　五年的時間已經將不認同的、不支持的、不堅定的統統淘汰了出去，今夜在這裏的九十幾個人都是最虔誠的信仰者。
　　因而他們對於皇太子的到來更覺驚詫。
　　皇太子在夜色裏輕輕出了壹口氣，說道：“幾百年前，有壹個姓沈的人令這個國家脫胎換骨。”
　　“而每每思及此處，我都覺得惶恐羞愧——尤其讀到帝國其後那段歷史的時候。”
　　“因為那件事，當由壹個姓朱的人來做。”
　　“我沒有生在那樣壹個波瀾壯闊的時代裏，但我有幸生在了眼下。於是我知道，我也可以做些什麽了。”
　　“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然而我的姓氏以及這個姓氏承載的歷史令我無法拋棄它，也無法放棄它。所以，如果諸君同樣願意令它變得更好壹些，那麽在今夜，我們便是誌同道合之士。”
　　皇太子慢慢擡起自己的右手，握拳，置於自己的胸口：“為了我們，以及這個帝國。”
　　人們沈默了十幾秒。
　　在十幾秒鐘之後，更多的手臂擡起來，庭院當中響起低沈、紛亂的，卻緩和堅定的聲音——
　　“為了我們，以及這個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