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陰謀與愛情
藏地密碼 by 何馬
2018-9-25 18:27
〔“我無父無母,天地之間就只剩我壹人,有什麽舍不得的?師傅,請教我謀術,等我壹統雅加、朗布,我壹定率領大軍踏平這裏,打出壹條通往外界的路來。”〕
【被救出獄】
郭日沒理會宮外的聲音,又問道:“那個老家夥說了什麽沒有?”
卻巴搖頭,道:“他精神不行,似乎快挺不住了。”
郭日側著腦袋想了想,道:“餵他點水,讓他活著。”卻巴正以為郭日打算放他師傅壹馬的時候,又聽郭日詢問道:“妳說,還有沒有什麽別的法子,讓他更痛苦壹些?”
郭日說話的時候,就像在問怎麽能把木頭鋸得更細壹點,卻巴卻因為他這種異乎尋常的平靜而感到汗毛倒立。卻巴自認為也算視人命如草芥了,可是,要將自己的師傅或親人看作木頭壹樣,他只能承認自己做不到。他謹慎地看著郭日那圓圓的腦袋,實在想不出這個圓腦袋裏住著怎樣的惡魔,難道郭日已經完全舍棄了作為人的情感?
這時,外面的喧嘩聲更大了,郭日怒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壹名士兵進來報告道:“有壹群叛兵在襲殺我們的人。”
“叛兵?有多少人?”郭日瞇縫起眼睛。雖然進行了大清洗,但還是有部分忠於原雀母王的勢力暗藏起來。
那名士兵壹頭冷汗道:“呃……到處都是,他們只暗殺我們巡邏隊的隊長,好多小隊都亂了,目前各隊由副隊長在協調指揮。”
郭日好像想到了什麽,細問道:“妳們看清楚了?那些隊長究竟是被殺了,還是只被人擊暈了?”
士兵道:“是被殺了,所以各小隊才會這麽亂。”
郭日沈吟道:“難道是那個老東西暗中藏起來的力量,想反將我壹軍?還是說,他不打算這麽輕易地完成交接,想再考驗考驗我?”
那名士兵道:“那些叛軍好像對我們的巡遊路線非常清楚,而且首輪都是弓箭襲擊。”
郭日再無懷疑,笑而起身道:“看來是我們自己人有問題,老家夥,藏得挺深。跟我來,我要親自布防。”
郭日離開後不久,地牢內,嶽陽還在耐心地向次傑大迪烏闡述張立的情況,他反復向次傑大迪烏詢問,張立是不是就沒事兒了,結果說了半天,次傑大迪烏只有氣無力地回了壹句:“不可能!”
嶽陽氣急敗壞,罵道:“這個老騙子,我不會再相信妳的話了,妳不是說他再不會醒過來嗎?他怎麽又醒了?妳看書,那書上有時候也盡瞎扯嘛!”
忽然,他聽到重物倒地的聲音,移至牢門處往外張望,只見壹個輕盈的身影翻身入牢,是敏敏,嶽陽連忙輕呼:“敏敏,我們在這裏……”
敏敏見到嶽陽,大喜道:“太好了,妳們果然在這裏,我還怕他們把妳們關去別處呢。”
嶽陽向後看了看,問道:“強巴少爺他們呢?”
敏敏道:“他們在共日拉村,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時間不多,我要趕快把妳們弄出來才行。”說著,敏敏從行囊裏取出塑膠炸藥,嚼爛搓成條,小心地繞在鎖門的鐵鏈上。
嶽陽自言道:“強巴少爺他們去了共日拉,跑這麽遠,難怪……”
敏敏壹面安炸藥,壹面看了地上壹眼,張立揮手跟她打了個招呼,敏敏道:“張立怎麽了?”
嶽陽咬牙道:“該死的郭日……張立昏睡了兩天,不過現在似乎好壹些了,塔西法師來了嗎?”
敏敏道:“塔西法師他們都在共日拉,就我、亞拉法師和巴桑大哥三人,退後……”
原來,自張立和嶽陽到雀母被捉後,敏敏等人也回到了雀母,由於走了遠路,他們比張立、嶽陽後至,但和傻乎乎的張立、嶽陽不同,巴桑老遠就聞到壹股極大的血腥氣息。囑咐敏敏在安全區域等待之後,法師只身前往探明了情況,得知雀母有變,同時,他們估計著有自己的同伴已落入郭日手中。亞拉法師試過幾次前往地牢,卻因雀母巡防太過嚴密,實在無法做到不驚動任何人而抵達牢房,巴桑也跟著去了壹次,險些被發現。
敏敏擔憂卓木強巴,急著想去地牢看看,三人商議好對策,由法師去探明雀母的巡防隊伍路線,到時候法師和巴桑兩人同時動手,造成雀母內有士兵企圖推翻這次軍變的假象,希望打亂他們的布防,然後由敏敏悄悄潛入,探明情況,如果條件允許,就將人救走,如果沒找到人,那麽回頭再議。原本法師計劃只是將人打暈就行,但巴桑堅決不同意,說不殺人根本無法引起混亂。亞拉法師看得出巴桑眼中的怒火,在無法壓制他的情況下,也只能由他去了。
郭日對行軍布防確實很有壹套,亞拉法師暗中觀察了壹天,回頭想了壹夜,利用了壹些現代的儀器,才找到壹個突破口,想出壹個壹舉打亂整個布防的策略。也就在這時,共日拉來的索朗到了,被巴桑抓個正著,由此他們才得知卓木強巴等人的情況,這樣壹來,被抓的只可能是張立、嶽陽兩人了。他們商議妥當,決定及早動手,遲壹分,他們的同伴就多壹分危險。
聽完敏敏的講述,嶽陽才知道現在不是早上,已近晌午。聽到卓木強巴他們安全的消息,嶽陽也放下心來。
“劈噝”火花之後,鐵鏈斷做兩節,那條花斑蜈蚣從鎖眼爬出來,在地上遊走,被敏敏鼓起膽子,壹腳踩做泥漿。開了房門,敏敏去攙扶張立道:“能走嗎?”
嶽陽道:“我來背他。”壹蹲下,眼角瞥見旁邊的次傑大迪烏,嶽陽想著他對郭日的辯護,卻總也狠不下心來,對敏敏道:“救他不?”
“誰?”敏敏這才知道,旁邊幽暗處還有壹個人。嶽陽道:“他是次傑大迪烏,被郭日捉住了。”
次傑大迪烏道:“我已經不行了……妳們快走,遲了來不及。”
這時,又是壹道灰色身影閃入地牢,像壹陣風壹樣來到他們身邊,嶽陽和敏敏都毫不吃驚,因為這道風令他們感到熟悉,感到安心。“亞拉法師。”嶽陽壹見到法師,就覺得心裏踏實了許多。
亞拉法師穿著雀母士兵的裝束,道:“還不走!他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的計謀。”
敏敏道:“次傑大迪烏還在裏面。”
亞拉法師看敏敏在捏塑膠炸藥,“太慢了!”他輕輕撥開敏敏,拿出他們唯壹還剩下的壹支戰術手槍,對著鐵鏈“當當當”三槍,跟著壹腳踹斷鐵鏈,沖進牢房,壹看次傑大迪烏的身體,二話沒說,拔刀割斷了穿過他腳踝的鐵絲,壹掌擊暈次傑大迪烏,飛快地在次傑大迪烏肩部、手部按了幾按,跟著壹提,將次傑大迪烏從兩個鐵鉤子上提了出來,接著壹把將自己衣服撕裂,手腕壹繞壹纏,用衣料將次傑大迪烏的傷口堵上,裹了兩圈,反手壹掄,將大迪烏背在了背後。
亞拉法師做完這壹切時,嶽陽也才剛剛將張立背在背上。敏敏在壹旁目瞪口呆地看著,亞拉法師當先沖了出去,留下壹句“跟我來”,然後就像壹陣風壹樣消失在地牢出口。嶽陽和敏敏對望壹眼,也趕緊跟了出去。
郭日換防後,手下的士兵找了兩圈,卻連叛軍的影子都沒看到。卻巴按捺不住道:“不是說到處都是人嗎?人呢?”
郭日手下的士兵哭喪著臉道:“剛才確實到處都是敵人,很多隊長都中箭受傷了。”
郭日不慌不忙地完成最後壹道調防,才緩緩道:“不用找了,根本沒有那麽多敵人。難道妳沒看出來嗎?他們利用弓箭的遠射程,造成到處都有人的假象,其實他們的活動範圍僅在百步之內。”
卻巴道:“百步之內,也無法做到同時射殺那麽多隊長啊!”
郭日道:“有人能做到,他們至多兩三人,就足夠了。”
卻巴愕然道:“兩三人,那就不是叛軍,是——”
郭日微微壹笑,道:“沒錯,我們等了兩天的客人,終於到了。走吧,該回去了。其實,他們為我們找出了巡防上的漏洞,我們還該感謝他們,不是嗎?”
卻巴壓低聲音道:“現在就回去,會不會早了壹點?”
郭日道:“早?不早了,我給他們留足了時間,如果這樣還不能把人救走,他們也就不值得我動腦筋了。”
路上有士兵送來紙卷兒,回到宮中,郭日打開看了看,又有士兵來報,地牢獄卒被打暈,從腳印看有兩個人闖入,救走了牢中三人。
郭日又展開紙卷兒,饒有興致地道:“兩個人,那就是說,他們全都沒事兒。”
卻巴在後面偷瞥壹眼,道:“在共日拉村有三人,我們抓了兩個,兩個來救,還少壹個人啊?”
郭日不悅道:“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救人的是兩個,起碼還要留壹個在他們救人的時候繼續擾亂我們的視線。我想,他們會讓危機意識最敏感的人留下來,就是那長胡子的。我第壹眼見他時,就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殺意,那是從戰場上磨煉出來的意誌,他們這群人裏面,就數那家夥最懂得殺人。他們回到共日拉,還需要壹天時間。”
卻巴不解道:“妳怎麽斷定他們會回共日拉?”
郭日道:“今天這些人發起突然襲擊,顯然了解我布置的巡防路線,不是從內部泄露出去的話,只能是他們自身觀察的結果。要看出我布防的缺陷,起碼要壹整天的觀察時間,也就是說今天來的人,早就在雀母附近。我甚至敢說,他們當初約定碰頭的地點,壹定是雀母,只是他們回來的時間比我預期的要晚。”
卻巴道:“這和共日拉有什麽關系?”
郭日壹拉帷幔,壹幅地形雕刻圖橫列在前,朗布、雅加界限分明,山川河嶽無不精細,惟妙惟肖。郭日劍指山河道:“他們為什麽會回來得比預期晚?他們為什麽要今天才行動,而不是昨天?妳看,這是他們相遇的地方,這片魯莫人聚居地覆蓋了環生命之湖壹帶,向西延伸至錯日,南抵絕壁邊緣,北達山根,他們失敗後,最近的庇護所就是雀母;如果不在雀母,錯日已毀,江修有高山,東瑪則被峽谷大江阻斷,他們唯壹的逃亡方向,也就只有共日拉了。所以,他們選擇今天行動,只有兩種可能:其壹,從共日拉到這裏,正好需要壹天時間;其二,他們有部分人在雀母附近,有部分人逃至共日拉。留在雀母附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同夥被我們抓住了,他們必須計劃周詳,故而遲遲不敢動手,直到共日拉的同夥給他們傳信,他們確定被我們抓住的人不可能太多,才選擇的動手。然後,自然是約定在共日拉碰頭,哼,這種可能性很大。”
卻巴道:“為什麽第二種可能性很大?”
郭日道:“人,不是機械,我才不信他們的精神比鋼鐵還硬。”
卻巴討好道:“雀母王真是算無遺策。”
郭日道:“這壹切,早在讓他們與那金發男子碰面前,我就已經考慮到了。如果現在才去想,已經晚了,看事情要看遠壹點。”
卻巴壹聽金發男子,頓時又擔憂起來,道:“妳說他們會不會回來找我們麻煩?不過卓木強巴他們全部活著,那金發男子難道被消滅了?”
郭日責備道:“真不知道妳是怎麽當上雅加大迪烏的!既然卓木強巴他們全活著,那麽另壹夥人肯定也沒事,雖然和我預計有些出入,不過也令卓木強巴他們元氣大傷呢。至於回來找麻煩,妳別忘了他們的目的地,是第三層的帕巴拉神廟,我們替他們拖住了卓木強巴,他們該感謝我。哼,第三層,戈巴族禁地,帕巴拉神廟,他們在自尋死路啊。”
卻巴試探道:“對了,我曾經聽說,您在與我們雅加締結停戰協議前,曾孤身去過第三……”話未說完,就被郭日狠瞪壹眼,嚇得他不敢再問。
郭日好似沒聽到這句詢問壹般,自顧自道:“好了,最後壹個障礙也將被鏟除了,就讓我們看看,他是否有妳說得那麽厲害。”
※※※
雀母崖下,亞拉法師和嶽陽與巴桑會合,法師向嶽陽介紹道:“這是共日拉的索朗,跟著他走,強巴少爺他們在共日拉等我們。”
嶽陽豎起耳朵,聽了壹會兒,道:“奇怪,雀母上面,好安靜啊。”
亞拉法師道:“不管那麽多,先與強巴拉他們會合了再說。”
敏敏探探張立的額頭,詢問道:“張立,感覺好點沒有?”
張立呢喃道:“嗯,我不覺得有什麽,就是感覺好困,啊……”他打著哈欠道,“好想多睡會兒。”他精神極度萎靡,就連曾經與他打過壹架的索朗站在他面前,也沒心思去註意。
“別睡,張立。”嶽陽用幹啞的嗓音道,“千萬別睡!”次傑大迪烏的話總縈繞在他耳邊,而且,他感到,背上的張立,變得好輕……
卓木強巴和呂競男壹刻不停地來到半崖遺跡附近,途中偶有小股魯莫人騷擾都被他們避了開去,不過蕩飛索時,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稍不註意就會在空中碰撞。卓木強巴思緒雜亂,到半崖遺跡時,呂競男見卓木強巴實在有些支撐不住了,便建議休息壹下,卓木強巴同意了。
在爬陡坡的時候,呂競男見卓木強巴呼吸厚重,便問道:“妳的呼吸怎麽這麽重?妳那裏還是沒有感覺嗎?”
卓木強巴知道呂競男問的是海底輪,搖搖頭,把塔西法師的話轉告給了呂競男。呂競男遺憾地看了卓木強巴壹眼,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就這樣到了巖窟中。剛踏上最後壹級臺階,就聽呂競男喝問道:“誰?”
有惶恐的聲音從內傳來:“路……路過的……”
卓木強巴壹聽,這聲音好耳熟,和呂競男壹同轉入拐角,兩人同時壹驚。“雀母王!”兩人同時叫道。
蜷縮在暗處的老者雖然用了舊衣碎布做掩飾,卓木強巴和呂競男還是壹眼把他認了出來,何況他旁邊還坐著眼睛纏著繃帶的拉姆公主。
嘎瑪基白登壹見卓木強巴,竟是老淚縱橫,悲傷道:“啊,能在這裏見到妳們,真是太……太好了。”
卓木強巴快步上前,把住這位快要昏厥過去的老者,詢問道:“妳怎麽會在這裏?雀母發生了什麽事?”呂競男則握住了拉姆公主的手,輕輕地安撫她。
白登道:“我已經不是雀母王了,如今朗布國的王,是郭日念青。”
卓木強巴如遭雷擊,手上不由發力,大聲道:“妳說什麽?”
白登哭喪著臉道:“郭日念青趁著執掌雀母軍權的這幾年,早就部署好了壹切,軍中的將領都被替換成了他的人。我的親衛隊裏也有他的人,真正忠於我的只有幾名士兵,只有幾名啊!他那天故意逃走……”
後面的話卓木強巴沒有聽清,他腦子裏反復回響著“如今朗布國的王,是郭日念青”這句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憂慮。敏敏他們壹直沒來共日拉,是不是回雀母了?當初就是約定好的在雀母碰頭,自己這行人又揭露了郭日的陰謀,郭日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敏敏現在怎麽樣了?張立、嶽陽他們呢?亞拉法師和巴桑呢?怎麽辦?該怎麽辦?
【張立托母】
聽到雀母王的訴說,呂競男也是壹驚,她問道:“郭日在妳身邊大肆調防,安插親信,妳就沒有懷疑過?”
雀母王悲哀道:“這幾年,我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我這個女兒身上了,心裏想著,王位遲早是郭日的,也就沒怎麽註意。”
呂競男這才想到,郭日設計弄瞎公主的眼睛,並不僅僅是不願意娶公主這麽簡單,這個人用計非常深遠,他完全掌握了人性的弱點。
呂競男看了看壹身破爛的雀母王,又看了看楚楚可憐的拉姆公主,真可謂落水的鳳凰不如雞,不禁憐憫道:“妳們有什麽打算?”
“打算?”雀母王苦笑壹聲,道,“逃吧,逃得遠遠的,找個沒人知道的小山村,過段平靜的生活。只希望郭日不會太著緊我們,放過我們父女這兩條性命。”
呂競男道:“難道雀母的百姓不會跟隨妳起來反抗郭日?”
雀母王深深埋頭,道:“本王深居簡出,能見到本王的百姓寥寥無幾,最近壹次也在十幾年前,他們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或多數已作古,而且這十余年,本王變化也大。妳們也知道,我們雀母的村落大多自給自足,十余年沒有往來是很平常的事,如今可以說,除了雀母百姓,再無認識本王之人,最可惜的是,這次倉促逃離,連壹件可以證明本王身份的信物也沒有。而這些年郭日東奔西走,認識並擁戴他的老百姓倒是大有人在,只要他牢牢控制著雀母的局勢,誰會來反對他?”
這時,卓木強巴已經焦躁不安地站了起來,對呂競男道:“走吧,我們走!”他實在不敢想象,敏敏他們落入郭日的手中,會怎麽樣。
呂競男最後看了壹眼那對被郭日從王壇上趕下來的父女,只是如今他們自己也在郭日的陰謀漩渦中掙紮,實在無力幫助這父女二人,只能在心中為他們祈禱。
“走了!”卓木強巴在遺跡洞口催促,他對雀母王沒有什麽好感。可以說壹切都是這個昏庸的老國王咎由自取,是他親手培植了郭日的力量,如今郭日用這股力量來推翻他,並進壹步威脅到他們這些無辜的路人……他忽又想起敏敏,心裏亂作壹團。
在遺跡上根本沒得到休息,呂競男看著在前方飛得方寸大亂的卓木強巴,她連續幾個縱躍,飛索蕩在卓木強巴身前,安慰道:“事情沒有妳想得那麽糟。雀母發生了這麽大變故,他們不可能壹點都察覺不到,特別是巴桑,對於這種血腥的戰亂,他極為敏感。”
卓木強巴大聲質疑道:“那他們為什麽沒到共日拉來?還留在那裏幹什麽?”
呂競男耐心地解釋道:“那裏是我們約好見面的地方,他們察覺了危險,得留下來警告我們;另壹種可能是,我們隊伍中有人不幸被抓,他們得留下來想法救人。”
“那妳還說沒有事!”
就在此時,兩人同時察覺前方有人,剛剛上樹隱蔽,就聽到嶽陽的聲音在說:“堅持住,不會有事的。”
只見亞拉法師、巴桑、嶽陽、敏敏等人魚貫而出,卓木強巴欣喜交集,大叫著躍了下去。
“嶽陽!”“張立!”
第壹眼見到敏敏沒事後,卓木強巴就放下心來,馬上將註意力集中到伏在巴桑背上的張立身上。嶽陽等人見到強巴少爺和教官從天而降,也是欣喜不已,但腳下沒有絲毫停留。卓木強巴還未落地,就聽嶽陽問道:“強巴少爺,塔西法師呢?”
卓木強巴壹個翻身落地,站起道:“還在村裏。張立怎麽了?”
嶽陽催促道:“快快,邊走邊告訴妳。”壹瘸壹拐地跟著大家。
呂競男則直接將手把住了張立的脈門,亞拉法師搖頭道:“是古代不知名的蠱術,只有看塔西法師有沒有辦法了。”
嶽陽等人逃出雀母後沒多久,嶽陽精神不濟,加上腿傷未愈,巴桑見他行動遲緩,壹言不發地將張立奪了過來,背在自己背上。剛開始,張立神誌還清醒,逃亡罅隙還不忘和嶽陽說兩句俏皮話,鬥鬥嘴,可是沒過多久,他又進入壹種昏昏欲睡的狀態。亞拉法師看過張立的癥相,聽了嶽陽的描述,也是束手無策,至於塔西法師對此有無良策,亞拉法師也吃不準。但盡快見到塔西法師,也許是張立唯壹的希望了。
長途奔跑之後,縱是巴桑的體力,也已經氣喘如牛。卓木強巴跟在後面,輕輕拍了拍巴桑的肩,巴桑將身體壹擰,整個後背往右壹甩,卓木強巴壹手扛過張立,壹聳肩,壹撒手,再鉗緊,就讓張立攀附在了自己背上。
共日拉村,得到消息的塔西法師急匆匆地趕了回來。法師在張立房間裏壹待就是半天,由卓木強巴陪護。原本嶽陽打算做塔西法師的助手,但塔西法師僅看了他壹眼,就斷定他體力不足。
在房間內,卓木強巴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在法師需要時挪動壹下椅子。其余時間,塔西法師希望他不要發出聲響,不要走動,不要坐在椅子上睡著了,最好就站在法師身後,在需要時能在第壹時間把椅子挪動到法師需要的位置。
在卓木強巴看來,塔西法師好像沒做什麽具體的事,就是這裏摸摸,那裏捏捏,可不多時,就見法師額頭的汗涔涔而下,於是,替法師擦汗也成了卓木強巴的工作。卓木強巴見張立平靜地躺在那裏,好似熟睡壹般,可塔西法師雙眼圓睜,眉頭緊鎖,牙根緊咬,就像壹個戰地指揮在觀察兩軍對壘,正值激烈處,大氣都不敢出。
又過了壹段時間,卓木強巴終於明白為什麽塔西法師說嶽陽體力不足了,就這樣直直地站立著不動,不說不笑,竟然會是如此費力的壹件事。剛開始還不覺有什麽,時間壹長,兩腿自膝往下,最後到腳跟處,隱隱發麻,更難受的是,整個身體就像即將停止旋轉的陀螺,上半身無法與下半身保持壹條直線,稍有松懈,就想往左右靠去。僅是這些還不足以令卓木強巴吃不消,真正讓他感到難受的是,塔西法師要求他像壹臺二十四小時待命的機器,他壹個手勢就得讓卓木強巴以最快的反應挪移那張椅子,卓木強巴必須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等待塔西法師的手勢。可是塔西法師遲遲不發出手勢,卓木強巴就得目不轉睛地盯著塔西法師,那種感覺,就好比在進行壹場純精神上的對抗,神經、肌肉,都處於緊繃狀態。看著塔西法師那不動如山的坐姿,卓木強巴漸漸明白,就是這麽壹個簡單的站立動作,對人而言也是有極限的,要想突破這種極限,就必須進行專門的訓練——密修!
卓木強巴估計過了兩餐的時間,就在他感到自己幾乎要堅持不住的時候,卻見塔西法師身體壹晃,竟似要跌下椅子,卓木強巴趕緊上前壹步,扶住法師的身子,同時自己也差點跌倒。塔西法師用手指在自己額頭點了幾下,道:“我們出去吧。”聲音竟似蒼老了許多。
卓木強巴無法想象,這個在地下海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的密修高人,竟然會因為盯著壹個人看了幾個小時就產生眩暈,他忙問道:“張立他……怎麽樣?”
塔西法師回答是:“太可怕了。”
當卓木強巴背著塔西法師搖搖晃晃走出房間時,嶽陽、敏敏等人馬上圍攏過來。亞拉法師接過塔西法師,敏敏拿著碗對卓木強巴道:“吃點東西吧。”嶽陽在追問:“法師,張立他怎麽樣?他現在怎麽樣了?”安吉姆迪烏和壹大群村民也在外面,人聲鼎沸。呂競男在維持秩序:“大家安靜些,退開壹些。”
卓木強巴輕輕拿開碗,正準備表示自己現在只想休息壹下,突然感到周圍的人鴉雀無聲,他也不禁止住了聲音,扭頭望去。只見塔西法師緊盯著嶽陽看,神情十分嚴肅,跟著目光掃過,又很詫異地看著呂競男,隨後塔西法師的目光從亞拉法師、巴桑、敏敏、安吉姆、阿米、村民等人身上壹壹巡視而過,正是他那種淩厲、慍怒,又帶著些可怕的眼神,讓所有的人頓時安靜下來。
塔西法師仔細地看了卓木強巴約壹分鐘,最後他舉起了自己的手掌,好像掌中另有乾坤壹般,又細細地看了好久,隨後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嶽陽緊張地問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法師!”
塔西法師淡淡道:“妳中蠱了,競男也是,亞拉也是,安吉姆也是,我們所有的人,都中蠱了。”塔西法師的壹句話,令全場震驚。
“怎……怎麽回事?難道這種蠱毒,還傳染?”嶽陽吃吃地問道。
塔西法師也在心中計算,暗道:“不對,張立的蠱毒似乎沒有傳染性,是從別的地方感染的,這蠱下在水中?不,據記載,這種蠱毒很難通過水傳播,而且每個人中的蠱都不盡相同,是從哪裏被感染上的呢?強巴拉的隱相癥比我重,我是被他傳染的,他是去接應嶽陽他們時被感染的;這些人裏面,嶽陽的癥狀最重,但他似乎又不是直接攜帶者,難道是……”塔西法師強提精神,道:“帶我去看看次傑大迪烏。”
看過次傑大迪烏後,塔西法師頹然道:“果然是這樣……”
亞拉法師輕輕問道:“怎麽回事?”
塔西法師道:“次傑大迪烏顯然在自己身上做過許多蠱術實驗,就像經常吃毒蟲的動物壹樣,他體內的毒素相互中和,達到壹個平衡值,平時看不出異常。但是最後這次郭日對他的拷問,似乎是為了延長他的性命,讓他保持清醒,使用了別的蠱術,加上他生命垂危,體內各種環境的平衡都被破壞了。如今,他體內種下的各種蠱術開始反噬,他變成了壹個大的傳播源,凡是靠近他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傳染了壹些蠱術,然後攜帶者之間相互傳播,造成整個村子的人都被感染了。”
亞拉法師又問:“他還有救嗎?”
塔西法師道:“他的生命已經走向終結,如今他的身體是各種蠱毒相互侵占的戰場,我無力回天。”
“那村裏的人怎麽辦?”
“我盡力而為,我看他們蠱相並不明顯,有輕有重,似乎還沒有致命的蠱毒。”
“張立呢?”
“……”
“張立……還能救回來嗎?”
“……”
“嗯??”
“我沒見過這種蠱毒,書籍上也沒記載過這種蠱毒。”塔西法師實話實說道,“他體內的經脈仿佛被改造過壹般,如今完全是各走各的,體溫也異於常人,顯然那是作用於大腦的蠱術,最復雜的那種。”
亞拉法師道:“為什麽不能直接用手術?像對拉姆公主那樣。”
“不壹樣,”塔西法師搖頭道,“對拉姆公主,只需要用手術去除壓迫視神經的蟲囊,那只是淺表開顱術;而張立的情況,明顯是大腦的核心部位受損,深度開顱術、腦組織修復術,如今就算世界頂級醫院也未必能開展。如今討論這些也無用,我只能救助那些能救助的人。”
亞拉法師默默低下頭去,沈聲道:“那張立,就只能被放棄了?”
良久的沈默之後,塔西法師才道:“我試著用金針,將他的經脈固定起來,至於其他的……就只能聽天命了。”
“唉……”亞拉法師長長地嘆息了壹聲,這才背著塔西法師,沈重地邁出房間。
壹出門,又被眾人圍問,塔西法師向大家說了他的發現,並表示將盡力醫治眾人後,大家才稍感心安。在他們看來,朗布的大迪烏種下的蠱,由雅加的大迪烏來解,應該沒有問題,而且早些時候塔西法師對瑪吉的病人使用的醫療手段,也通過安吉姆迪烏告訴了大家,大家對塔西法師信心很足。
當天晚些時候,次傑大迪烏停止了呼吸。塔西法師讓人在次傑大迪烏安息的屋子周圍挖壹道環形溝,將整個石屋和大迪烏壹起火化了。
第二日,雀母王宮,郭日念青對卻巴道:“他還沒有死。”
卻巴皺眉道:“不應該呀,難道他們真有辦法將人救活過來?”
“不。”郭日自信地揚了揚手中的紙條,道,“戈巴大迪烏用了金針,那應該是壹種很獨特的術,他將血脈截留,使整個人體內各種反應的速度降低了,以此來延長張立的生存時間!”
“他真的很厲害。”卻巴心有余悸地說道。
“那也未必,就算用了金針,我看那張立也是遲早的事。暫時給他們幾天喘息時間,先看看那個外來的迪烏有些什麽手段,說不定他只是壹個嘴上能說,動手卻不行的空架子呢!”說著,郭日又將目光投向地圖。接下來他會很忙,要進行持續的大清洗以確保自己的地位,還要針對雅加制訂壹系列的計劃,不過很快,用不了多長時間,等他騰出手來,就是卓木強巴等人的末日了。
“妳等著我,就快實現了,就快實現了!”郭日念青默默地想著,嘴角露出微笑。
※※※
嶽陽註意到,此後幾天,瑪吉反不像敏敏那樣眼淚簌簌直落,她沒有哭,只是陪護在張立身邊,帶著母親般慈愛的目光,像在端詳熟睡的孩子。自打塔西法師用金針為張立定脈之後,瑪吉就守護在張立身邊,為他祈福,等待奇跡的出現。
這些天,最累的就是塔西法師了,雖然安吉姆迪烏也能幫他壹些忙,但收效不大,其余人就更是連幫忙都談不上了,塔西法師試藥、試針、試治療,所有的事都必須親力親為。次傑大迪烏身上傳播的蠱毒,種類繁多,又有交叉混合的,每壹種都令塔西法師殫精竭慮、絞盡腦汁才能想到解除之法,短短幾天下來,塔西法師的頭發就由全黑變成了花白,又由花白變成了銀白,整張臉也更顯蒼老。
張立呢,這些天倒還安靜,偶有狂躁的癥相,卻被金針所制,動彈不得。每當看到他肌肉痙攣、牙關咬緊時,瑪吉就會輕輕捧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喃喃細語。
嶽陽常常在壹旁默默無語地看著,他知道,張立壹定十分痛苦,蟲噬腦的痛苦,這時候,他總會感到自己竟然如此無能為力!
郭日的蠱毒到底還是起作用了,張立的身體表皮漸漸變成褐色,摸上去有壹層硬邦邦的東西,並在逐漸角質化。翻開他的眼瞼就會發現,他的白眼仁上,壹根根血絲像動物的觸角,正向著虹膜集中,而虹膜周圍有大片的血斑,使他眼珠子看起來就像紅寶石壹樣。有時張立會流出淡紅色的眼淚來,塔西法師說那是顱內壓改變的結果,造成他的眼底出血。
盡管塔西法師做了最後的努力,張立的身體還是壹天天在變化著。他們沒有維持生命的系統,張立每天只能飲用極少的清水,那鐵打的身體,正隨著時間慢慢萎縮。所有的人都知道,這樣下去,張立的生命耗竭只是遲早的事,可他們偏偏想不出任何辦法,塔西法師能解救共日拉村所有的人,就是救不了張立……
壹同尋找帕巴拉的壹群隊員,他們只能每天看著張立消瘦、痛苦、掙紮,這壹緩慢的過程,同樣也煎熬折磨著他們的神經。巴桑愈發沈默寡言,敏敏時時垂淚,無奈和悲傷刻在亞拉法師的臉上,而呂競男雖然面色不動如冰霜,眼裏也時常流露出壹種痛心。
終於,當塔西法師發現張立的唾液開始增多,並粘連成絲狀時,他告訴大家,張立的唾液裏開始分泌孢子,不小心被咬傷會被傳染。
巴桑認為不該這樣繼續下去了,他向卓木強巴提出為張立安樂死,在他看來,與其讓張立這樣除了痛苦再沒有別的感覺地活著,或許,死亡對他才是壹種解脫。
但是嶽陽堅決不同意,他沒有說任何原因和理由,只對卓木強巴說了壹句話:“強巴少爺,不要放棄張立啊……”
這句話,深深刺在卓木強巴的心坎上,他閉上眼睛,就看到了二十年前,那青青的山谷,那銀鈴般的笑聲,“哥哥……哥哥……”妹妹沒有說出口的話,分明就是“哥哥,不要丟下我啊……”那灰色的身影,狼王奮力的壹撲……汽車的煙塵……群狼的嚎叫……
“我卓木強巴,不會放棄任何壹個人的……”
“強巴少爺,如果真有那麽壹天,我希望動手的人,是妳……”
“記住,家人,就是指,沒有任何人會被放棄,沒有任何人會被忘記……”
“如果有壹天,那人換作是我呢,妳會怎麽做……”
“妳會怎麽做?”
“妳會怎麽做……”
卓木強巴痛苦地閉上眼睛。和張立在回到高原的第壹天相識,在冰洞斷橋上相知,那不服氣的表情,那驚訝、好奇的表情,那有些懼怕、有些擔憂的表情,那開玩笑的表情……壹幕幕清清晰晰。
卓木強巴向塔西法師詢問,張立會不會變成傳說中的怪物。塔西法師卻否定了這種可能,他說張立的身體很虛弱,沒有營養供給,就沒有能量來源,就算他完全淪為孢子的傀儡,也不可能暴起傷人。塔西法師遺憾地告訴卓木強巴,這就是孢子的生存方式,它們和病毒很像,寄生於宿主,占用宿主,將宿主的每壹個細胞和每壹分營養都當作自己的食物,將宿主的身體當作自己的戰場,壹寸壹寸地侵占,當它們大獲全勝的時候,也就將與宿主壹起迎接死亡。
卓木強巴看著張立那清瘦的臉,又看著那變得粗糙的皮膚,要他面對如此熟悉的面孔拔出刀來,他做不到……更何況,旁邊還有壹張更為清瘦的臉,壹雙無瑕得令人心顫的眼睛註視著。
又過了三天,在壹個臨近黃昏的下午,毫無征兆地,張立突然醒了,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還能保持著清醒,沒有喪失自我。突然降臨的奇跡,讓嶽陽怔住了,完全忘了去通知大家,他就和阿米壹樣,怔怔地看著張立,唯恐壹轉過身去,張立又會睡著了。
張立看了看左手邊的嶽陽,又看了看右手邊的阿米,微微笑了,他的聲音十分微弱:“壹個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壹個是我最親密的愛人,壹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妳們,真好……”
“妳好些了嗎?妳餓嗎?妳感覺怎麽樣?妳疼嗎?妳要不要吃點東西?妳……”壹大堆問題堆積在嶽陽心底,話臨嘴邊他卻囁嚅著,怎麽都開不了口。張立醒了,張立睜開眼睛了,張立說話了,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張立手指動了動。阿米溫馨地半蹲著,如同她日復壹日所做的那樣,捧起張立的手,貼在自己臉旁。張立繼續用微弱的聲音說著:“我做了好長壹個夢,在夢裏我回到老家了,青石板,青磚瓦房,那綿綿的雨壹直下個不停。我夢見我躺在那輛竹編的小搖車裏,阿媽壹手推著小搖車,壹手握著我的手,伢崽伢崽地叫著,她跟我說了好多話,但是我聽不到她說什麽……”
莫名劇烈的酸痛陡然襲上嶽陽的心頭,他突然哽咽了,吃力道:“別說了。”
張立恍若不聞,那飄忽的斷續的聲音依舊傳來:“我夢見阿媽老了呢,眼角的皺紋多了,背也彎了,頭發也白了;我夢見我打電話回去說,我退伍了,要轉業回家了,我阿媽可高興壞了……她要到車站來接我。妳沒去過我們老家,那時候隔火車站好幾十裏路,要翻兩道山梁,要過三條小溪,阿媽天不亮就起床了,穿上小布鞋,舉著煤油燈,壹腳深壹腳淺地,在山裏走著。路上壹個人都沒有啊,天上也只有幾顆若隱若現的星星,我仿佛就在阿媽身後,遠遠地望著她的背影,那橘黃色的燈光,很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臉……”
嶽陽的眼淚突然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懇求道:“妳,別再說了!”
張立的雙眼望著天花板,似乎在回憶什麽,喃喃道:“從小到大,我自問沒有虧欠過什麽人,除了我阿媽。我這壹輩子,都是在欠她的,從出世那天起,就讓她感到痛苦,小時候又多病,沒能讓她睡壹個安穩覺,讀書又不努力,在學校打架、逃學,我小時候,就沒做過什麽讓阿媽值得驕傲的事情……直到我參軍了,哦,我還夢見我參軍了,阿媽替我納的鞋底,壹針壹針,縫得好密實……”
嶽陽猛地壹把抓住張立那硬得像枯柴壹般的手臂,發狠道:“求求妳,別再說了!”
張立緩緩轉過頭來,用那深陷的、擁有寶石紅的眼睛,深深地望著嶽陽,嘆息道:“我想,我是看不到帕巴拉神廟了,如果妳們找到了,如果能出去,妳……”
嶽陽壹面掉眼淚,壹面咬著牙道:“妳在瞎說什麽啊?妳沒事兒……只是……只是調養幾天就好了,我們都在等著妳,等妳好了,我們好壹起上路!”
張立表情痛苦地笑了笑,道:“妳又不是演技派的,做做推理還行,撒謊實在是太不成功了,哪有哭著告訴人家好消息的。”嶽陽還要說什麽,張立卻道,“行了,我都想起來了,是郭日給我下的蠱,那條惡心的蟲子就在我肚子裏,好像,我會變成怪物吧?”
“不會,”嶽陽繃緊臉部肌肉,笑道,“妳看,妳現在不都好好的嗎,妳怎麽會變成怪物?”
張立微微閉眼,道:“其實,我壹直都能感覺到,那些家夥,它們在我腦子裏,妳無法體會那種感覺,就像……就像腦子裏裝了壹窩蟑螂,它四處亂竄,我甚至能聽到它們吃得‘唰唰唰’直響,我也想勇敢壹些的,但是,真的,很痛啊!”
“不會有事的!”嶽陽保持著那種僵硬的笑容,克制住自己的眼淚,道,“塔西法師已經想到辦法了,告訴妳吧,他治好了共日拉村所有人的蠱毒……”
張立那紅色的深邃的瞳孔仿佛穿透了嶽陽,凝視著遠方,聲音裏帶著疲倦與失落,輕輕道:“看來我,只能帶著遺憾……”話未說完,嶽陽抓著他的手臂猛地壹緊,截斷他的話道:“妳聽我說……”
張立的視線仿佛壹下又收了回來,註視著嶽陽。嶽陽正視著他,兩人面對面地凝望,嶽陽壹字壹句道:“妳阿媽,就是我阿媽!”
血紅色的眼淚浸紅了張立的面頰,他反過手來,與嶽陽的手掌緊緊握在壹起。嶽陽將另壹只手搭在他手背上,他也將右手從阿米手中抽出,艱難地放在了嶽陽的手背上:“兄弟,我的好兄弟!”
兩人四目相對,雙手緊握,再沒說壹句話,四行淚順著面頰,緩緩滑落。
【塔西法師的宿命】
雀母王宮中。
“他真的不行,妳是正確的,他只是嘴上厲害,真正做起來,就像剛剛學怎麽下蠱的小孩。哼,次傑臨死前的蠱毒反噬就讓他焦頭爛額了,那種程度的傳播,我不用半天就可以完全解除,他用了好幾天都沒有解決不說,還想得頭發都全白了。這種水平,也配當大迪烏!”卻巴唾沫橫飛地說著,“早知道他下蠱和解蠱水準這麽差,我動動小指頭就摁死他。讓我去吧,雀母王!”
看著眼巴巴望著自己的卻巴,郭日撇撇嘴。這些天,卻巴已經躍躍欲試地請戰好幾次了,看來他是非常想報在雅加輸給塔西法師的仇。“閉嘴!”郭日喝罵道,“大迪烏在臨死前自身的蠱毒將反噬,並且能傳播開去,妳怎麽從沒提起過?竟然將我共日拉村的所有村民都感染了,我還沒治妳的罪呢!”
卻巴惶急道:“我……我也只是聽我師傅說起過,但我師傅死的時候沒有被反噬啊,而且,我想朗布的蠱毒和我們雅加的蠱毒,不是多少有點不同嘛。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們也沒想到他們會將次傑大迪烏壹起劫走啊,原本只是打算用張立來試試那個斷腿的不是嗎?”見郭日面色稍霽,卻巴又道,“現在那個斷腿的心力交瘁,正是精神最薄弱的時候,我聽說他想解蠱之法,還曾兩天兩夜未合眼,只有這個時候對他下蠱他才沒有防備,雖說他解蠱下蠱不行,可是平時,真的很難近他身啊。”
“再等等——”郭日幹脆道,“我說過,不壹定要用蠱毒對付他,我只是想看看他對蠱毒究竟了解多少,能給我們造成多大的損失,現在看來,他的破壞力也不是很大。”
“可是……”卻巴被郭日瞪得住了口,但他眼裏復仇的火焰卻在熊熊燃燒。
看著憤憤不平離去的卻巴,郭日喚過壹名親衛道:“看著他點。”
※※※
那日張立突然醒來,與嶽陽輕談幾句後,嶽陽見他似乎有話要對瑪吉說,便先離開,馬上將這壹消息告訴了卓木強巴。但等卓木強巴他們趕到時,張立又已沈睡過去,他們只看到瑪吉含情脈脈地註視著熟睡的張立。
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瑪吉依舊沒有為張立淚流滿面,但是那種恬靜,那種帶著微笑的凝視,更讓人心碎。瑪吉告訴大家,張立說他要留下來,並將壹些頭發、指甲和壹組六個阿拉伯數字交給嶽陽,最後瑪吉說,張立希望大家盡快離開……
後來瑪吉和安吉姆迪烏進行了長談,他們似乎發生了什麽爭執,瑪吉很堅決地離開了安吉姆迪烏的房間,事後卓木強巴等人才知道,瑪吉表示要與張立同鑊。安吉姆迪烏解釋說,那是當地壹種陪葬的習俗,死了丈夫的妻子,或是死了妻子的丈夫,又沒有子嗣後人的,都可以提出陪葬。經嶽陽反復詢問,他們才明白,所謂同鑊,就是用村口那只大鐵鍋,燒壹鍋開水,將兩人壹起煮了。在共日拉村的村民看來,那是靈與肉融合的最高境界,死後兩人的靈魂將合而為壹,永不分離。
聽到這種習俗,卓木強巴等人既心驚又心寒,看來瑪吉已經接受了事實並作好了準備,他們呢,他們到目前為止,還無法接受張立即將離開他們這支隊伍這個事實。尤其是嶽陽,他壹再向卓木強巴表示,只要張立還有呼吸,還有心跳,他就還是隊伍中的壹員,他不應該被放棄。卓木強巴也能看出,大家都很難過,他們也都抱著些許希望在等待,不過,再過壹兩天,塔西法師就能解除共日拉村所有村民的蠱毒,到那時,又該如何抉擇?卓木強巴心中充滿了矛盾。
而且自張立醒來之後,塔西法師就發現,他生命衰竭的速度,比以往快了許多,好像已經沒有什麽求生的意念,“或許,在我治好共日拉村民前,他恐怕……”塔西法師表達出這樣的擔憂。
終於,塔西法師治好了最後壹名共日拉村民,當他從小屋中出來時,臉色慘白,像大病了壹場,坐在椅子上都搖搖欲墜,當卓木強巴等人讓他好好休息壹下的時候,他堅持最後為張立作壹遍檢查。
此時,張立的呼吸已經微不可聞,心跳緩而無力,整個表皮已經完全硬化,塔西法師根本摸不到他的脈象。做完檢查,塔西法師沈痛地告訴大家,最樂觀的估計,他們的隊友張立,將在淩晨時分,離開隊伍。
塔西法師費力地說完這番話,便由亞拉法師帶去休息了,剩下的人茫然無措,神情各異,他們只能等待,竟然無力抗爭。
※※※
雀母王宮,郭日正陰沈著臉聽完士兵的匯報,卻巴失蹤了,應該是昨晚悄悄離開的。郭日知道卻巴要幹什麽,同時他也知道卻巴會怎麽樣。“他會死的。”郭日對那名士兵道,“在雅加他就對付不了塔西,在朗布,他同樣對付不了。雖然他死了,對我們壹統雅加沒有壞處,但是這個時候死,太沒價值了,他還有很多事沒替我完成呢。”
“那,我們把他追回來?”
“他走了壹個晚上了,現在追有些晚了。”郭日握拳支起腦袋,思索道,“想個什麽法子,讓他的死更有價值些……”
※※※
塔西法師實在太累了,縱使經過密修的他也很快很沈地睡著了。
午夜時分,夜深人靜,共日拉村的村民都在熟睡中,壹直看守在塔西法師外屋的亞拉法師陡然翻身,低聲喝問:“誰?”
嶽陽小聲道:“是我,塔西法師醒了嗎?”
亞拉法師道:“他還在睡,有什麽事?”
嶽陽道:“張立好像,又有了變化,想讓塔西法師……”
亞拉法師道:“我過去看看,讓塔西法師多睡壹會兒。找個人看著塔西法師,他現在睡得很沈。”亞拉法師清楚,他們密修者達到真正的疲勞極限之後,會進入壹種深層次的睡眠狀態,與外界完全隔絕開來,這時候可謂耳邊槍響也不驚,雷打也不醒。
“我去叫巴桑大哥來。”
巴桑在外屋守了十來分鐘,突然握緊手中的刀,來到塔西法師房中,掃視了壹番,心中詫異:“奇怪,剛才那種感覺,是沖著我來的嗎?”他在房中輕步走了壹圈,沒有發現異常,回到了外屋。
卻巴嘎熱渾身籠罩在黑色的鬥篷之中,心中氣惱:“好不容易等到那個法師走了,這個家夥警覺也這麽高,連這種無形無色的東西也能避開。”正想著,又聽見巴桑回到了剛才躺過的地方,卻巴暗喜:“原來不是發現了什麽,僅是憑直覺躲開了啊,這次有機會了!塔西,妳奪走我的位置,還揭發我的陰謀,害我在雅加無處藏身,咱們新仇舊恨壹起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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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立房內。
“呼吸變快了?”亞拉法師壹進屋就發現了張立的不同之處。
“怎麽樣?是不是有恢復的跡象?”嶽陽滿懷希冀地問。
“不,”亞拉法師搖頭道,“正如塔西法師所說的那樣,這是他最後的癥相。”他回想起塔西法師睡前的交代:“如果我的觀察沒錯的話,張立死前,呼吸會變快,心跳將加速,達到並超過常人的水平,由極慢轉為極快,那是孢子過度繁殖,大量毒素侵入人體所致。過快過於頻繁的呼吸將導致體內沒有充足的氧氣,體內變成酸性環境導致肌肉抽搐,然後……體內的能量徹底消耗殆盡,壹切都將停止……”
瑪吉站起身來,平靜地來到亞拉法師身邊,道:“他快死了嗎?”
“嗯……”亞拉法師算是作了回答。
“他還會醒來嗎?”瑪吉又問。
“唔……”亞拉法師皺了皺眉,又想起了塔西法師的話,“壹旦呼吸加速,供氧不足,酸性中毒,他的意識會徹底進入模糊狀態,要想再清醒,幾乎是不可能了。”
從亞拉法師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瑪吉頷首致謝道:“我知道了,謝謝,謝謝妳們。”說著,就離開了房間。
敏敏道:“我去看看。”不壹會兒她就變了臉色回來,對大家道,“阿米,阿米她,在村口那個大鍋那裏點火呢!”大家都低頭緘默了。
※※※
塔西法師突然從深沈的睡眠中醒了過來,他馬上發現,房中彌漫著不安的氣息,他試著動了動手指,有些僵硬,有些麻木,他調整了壹下自己的內息,猛然明白過來,扯過壹塊被褥,遮住了口鼻。
“嘎嘎嘎……”卻巴的笑聲從屋內黑暗的角落傳來,“沒有用的!我想妳也清楚,毒素侵入骨髓,縱妳有回天之術,也無可奈何了。”
塔西法師眼前壹陣恍惚,只看見壹個模糊的身影,聽見卻巴走近了些,說道:“現在妳應該看不清楚了吧?妳說,這蠱毒,是用來殺人的,還是用來救人的?”
再探查了壹遍自身的癥狀,塔西法師反而靜下心來,閉上眼睛道:“卻巴,我承認,我下蠱的技術是不如妳,就連郭日給張立下的那種蠱,也是妳教他的吧?”
卻巴得意道:“咿嘻嘻嘻嘻……不錯,妳也不得不承認,妳對那種蠱毒束手無策吧!”
塔西法師道:“那種蠱,根本就無法可解,妳也只會養蠱下蠱,根本不能解蠱,對吧?”
卻巴道:“哼,妳以為我看不出妳在激我?我也不怕告訴妳,傳說中那種蠱,只要經過鳳凰浴火,自灰中重生,便可痊愈,也就是把那人架在火上去烤,說不定會好起來哦,妳要不要試試?唉,可惜,妳沒機會了。”他想起自己做的那些試驗,中蠱的人皮層變厚,看上去好像不懼高溫,可以直接用火烤,可當試驗品快要恢復清醒時,已經被火烤得半焦了,那時倒是怎麽也救不活了。要是他們真把那人拿火上去烤,說不定死得更快,想著,他愈發得意道:“妳難道看不出來,我故意與妳說話,好讓蠱毒鉆得更深,妳的舌尖,是否有麻木的感覺了?”
塔西法師道:“妳認為,妳真的贏了嗎?”
“什麽意思?”卻巴緊張地退了壹步,隨即笑道,“死到臨頭還要嚇唬人,現在的妳,手腳已經僵硬得動彈不了了吧,妳拿什麽殺我?用眼睛瞪死我?”他話音剛落,仿佛看到眼前有壹點白光閃過,正遲疑著:“剛才看到了什麽嗎?”忽然全身如遭電擊,壹陣抽搐之後,立刻變得僵硬起來,卻巴在心裏狂呼:“無法呼吸,無法動彈!這究竟是什麽?他怎麽做到的?”然後,他感到好像有什麽東西鋸斷了自己的腿骨、指骨、胸骨……劇烈的疼痛讓他淒厲地慘叫起來,恐怖的叫聲剛剛發出,就像被人按入水中,變成了咕嚕咕嚕的聲音。
塔西法師卷動舌頭,舌尖赫然附著壹枚金針,“噗”地吐出,刺在自己左臂彎處,那原本失去知覺的指頭動了兩下,跟著塔西法師動了動左手,從右側腰際夾出數枚金針,刺入相應穴道,緩緩從床沿坐了起來。塔西法師揉了揉太陽穴,睜眼看清躺在地上的卻巴屍體,淡淡道:“知道為什麽會輸給我嗎?妳不該出現在我身邊五十步之內啊。”
卻巴那短暫尖銳的聲音被另壹群人捕捉到了,“是塔西法師那邊!”亞拉法師轉身急行,呂競男緊隨其後。
嶽陽看了張立壹眼,猛然道:“巴桑大哥在那邊!”他看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道:“我們去看看。敏敏看著張立,有什麽情況馬上叫我。”敏敏乖巧地點頭。
待亞拉法師趕到時,塔西法師剛從巴桑身上取下金針,臉上帶著安詳的笑容,道:“是間接中了迷藥壹類的東西,他已經沒事了。”
呂競男壹進屋就看見了蜷縮在墻角,吐了壹地白沫的卻巴,她道:“是卻巴嘎熱!”
塔西法師道:“別碰他,我已用藥物將他與這房間隔絕開了。”
亞拉法師上前道:“妳沒事吧?塔西法師!”說著準備去攙扶他。
塔西法師制止道:“也不要碰我,妳靠太近和我說話,也可能中蠱!把他擡過去。”說著,壹指巴桑。亞拉法師依言將巴桑拖至門口,卻見塔西法師眼角滲出壹縷血絲,和張立的紅淚不同,塔西法師流出的,是鮮血。
呂競男驚呼道:“塔西法師,妳……”
塔西法師勉強笑了笑,道:“看來,壓制不住了!”說著,鼻腔、嘴角也都有血絲,像壹條條紅色小蟲,爬了出來。
嶽陽、卓木強巴剛進房門,正看見塔西法師七竅流血,接著又看到了倒地的卻巴嘎熱。忽然,嶽陽像是抓住了什麽,因張立而陷入悲痛中的大腦高速運轉起來,從張立中蠱開始,次傑大迪烏的關押、營救、沒有追兵……壹切的壹切,他抓住了冥冥中看不見的那根線,都明白了,他喃喃道:“塔西法師……是塔西法師!”
塔西法師微微動念,第壹個明白了嶽陽說的是什麽,他雙手合十,微低下頭去,心平氣和道:“強巴拉,在我床頭的衣衫內,有壹張地圖,是我憑記憶畫的雅加地圖。我去了之後,妳們仿照次傑大迪烏的葬法,連屋火化,帶上地圖,離開雀母!”
卓木強巴凝視著塔西法師,沒有答話,眾人皆憤憤不平,嶽陽更是喃喃自語:“不,不能就這樣走了……”塔西法師勸導道:“我們的目的,是找到帕巴拉神廟,在這裏耽誤得太久了,不能讓莫金他們先找到那裏……離開之後,妳們要盡量少接觸雅加的部落,我們的隊伍,再經受不起損失了。”
呂競男也不禁道:“那郭日……”
塔西法師嘆息道:“這也是妳們必須馬上離開雀母的原因,妳們鬥不過郭日,我們所有的人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已經摒棄了人心,他會利用人性的弱點,將我們個個擊破,那是個惡魔,他有著魔鬼的智慧,所有的人都在他的算計之中……”說著,法師看了看嶽陽。
呂競男扭頭問道:“怎麽回事?”
嶽陽低頭道:“郭日真正想要對付的,是塔西法師,不是張立,也不是胡楊隊長,張立中蠱和胡楊隊長的死,都是郭日布下的棋子。其實,從他設計毒瞎拉姆公主的眼睛,和卻巴私下結盟,其目的就不僅僅是要占有雀母的王權,他的野心是要統壹整個聖域,作為雅加的新任大迪烏,塔西法師才是他統壹道路上的最大障礙。或許壹開始,他只是想殺死張立,因為看出我們是壹個整體,而且當時,他還沒計劃好攻占雀母王宮,實力還受到雀母王和次傑大迪烏的牽制,所以他並沒有直接下手,而是用計將我們分開,然後殺了胡楊隊長後假裝逃走。緊跟著就利用我們被憤怒沖昏了頭腦設計了壹個陷阱,在我們疏於防範的時候攻下了雀母,抓住了我和張立。那時他壹定已經知道了我們和塔西法師的關系,所以他沒有直接殺了張立,而是對張立下蠱,並把次傑大迪烏跟我們關在了壹起。打壹開始他就將我們會被營救的可能性計算在內,其真實目的,就是要看看塔西法師這個雅加大迪烏對蠱毒的了解究竟有多深,他不惜用整個村的村民陪葬。他壹定有壹套完整的情報網,我們的壹舉壹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當塔西法師為村民解蠱而精疲力竭的時候,他就派了卻巴對塔西法師下手,這兩個人不管是誰死誰傷,都對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這就是郭日計謀的特點,殺胡楊隊長時如此,利用莫金時如此,關押我和張立時也是如此,不管出現什麽情況,不管是哪種結果,對他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這所有的計謀,都是他在壹瞬間想出來的,根據整個事情的變化而在不斷變化……郭日念青,這個郭日念青……太可怕了,我算不過他,我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卻清楚我們心裏的想法,我們能想到的,他全都想到了,我們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讓我們傷心我們就傷心,讓我們悲憤我們就悲憤,完全是被他牽著鼻子在走……郭日念青,這是個魔鬼的名字……”
【再見了,張立】
嶽陽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此時才想起安吉姆迪烏說過的話:“對敵人而言,他就是魔鬼,對我們朗布的百姓來說,他就像天神壹樣守護著我們呢。”他心中在悲愴地吶喊:“為什麽?為什麽我們會碰上郭日念青這麽可怕的人?難道這就是冥冥中註定的嗎?如果張立沒有碰上阿米……如果塔西法師不是雅加的大迪烏……”
這時,又聽塔西法師道:“退壹萬步說,就算妳們殺了郭日,又能證明什麽呢?正義壹定能戰勝邪惡?解放了整個雀母的百姓?他們在這裏已經生活了壹千多年,如果沒有外來文明的入侵,他們還將這樣生活下去,他們會有新的雀母王。我們改變不了什麽,而我們失去的,將會是更多。去吧,去第三層,那裏才是我們的目標和希望。要快,卻巴已經來了,有人會將這裏的情況告訴郭日,遲了就來不及了……”
看著塔西法師炯炯的目光,卓木強巴再三思量,終於點頭道:“我知道了,法師。”
塔西法師滿意地頷首,然後緩緩閉上眼睛,口中念著偈語:“壹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聲音漸低不可聞,忽然屋中每人都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什麽聯系從此斷絕。
亞拉法師當先合十,深鞠壹躬,道:“長寢大夢,莫知悕出。塔西法師,已自斷心脈,離我們而去了。”
大家心中壹驚,隨即看著塔西法師安詳地團坐,漸漸心中也壹片平寧,忽然身後有人道:“妳們……啊!”
卓木強巴回頭,看到了紅眼的敏敏,問道:“妳怎麽來了?”
敏敏道:“去看看張立吧……他,他好像不行了……”
“不!”嶽陽風壹般地奔了出去。
卓木強巴收拾好塔西法師的衣物,最後壹個走出屋子,但覺壹陣寒意襲來,仰頭望去,夜空濃黑無光,四周死寂,萬物無聲,遠處壹叢篝火卻已熊熊燃起,是了,那是阿米同鑊的大鍋,火焰卷曲,仿佛夜的精靈,孤獨而悲愴地舞蹈著。
囑咐敏敏照顧好巴桑,他與呂競男、亞拉法師壹同來到張立的房間,卻見嶽陽站在張立身邊,正有規律地念著:“十四、十五……呵……”深吸壹口氣,俯下身去,擡起頭來,雙手疊加,放在張立胸口,又開始數,“壹、二、三……”他竟然壹直在為張立做心肺復蘇。
見卓木強巴他們進來,嶽陽滿眼希冀地擡起頭,咧嘴笑道:“強巴少爺、教官,張立他還沒死,他還有呼吸。”手上卻沒有絲毫停頓。
卓木強巴手臂壹抖,壹股刺痛順著無名指壹直延伸至心尖。呂競男和亞拉法師分別握著張立的左右手,從他們的表情看出,張立分明已經斷絕呼吸,只是嶽陽不肯承認,不肯停下罷了。於是,整個房間裏,空氣好似沈澱下來,輕輕的涼風襲擾眾人,唯有嶽陽那急促而渾濁的呼喊聲:“壹、二、三、四……呵……呼……”
夜色正由濃轉淡,嶽陽機械地重復,張立靜靜地躺著,房間內的空氣濃稠且渾濁,卓木強巴感到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這時,房門被撞開,敏敏驚慌地跑進來,道:“強巴拉,巴桑大哥,巴桑大哥他……”
卓木強巴壹驚,道:“巴桑怎麽了?他出什麽事了?”
敏敏喘息道:“巴桑大哥他跑了,我……我攔不住他!”原來,巴桑醒轉後,向敏敏問了情況,敏敏壹五壹十地說了,巴桑怒不可遏,沖出去就要找郭日拼命。敏敏想阻止,可哪裏攔得住,她趕緊來告訴卓木強巴。
雖說巴桑精通殺人之術,可是火器用光了的他們,要面對的是郭日嚴密的巡防部隊,蟻多咬死象,就連亞拉法師在雀母也要步步小心,此番巴桑去找郭日,無異於送死。以巴桑的速度,要追上他恐怕很難,而且,張立這邊又該怎麽辦?卓木強巴想做出決斷,卻覺得腦子壹團糨糊,竟隱隱作痛。
正想著,巴桑卻突然回來了,滿臉滿手都是血,雙目赤紅,被燭火映得猙獰可怖,他沈聲道:“有人在村口放鳥,被我撞見了,我殺了兩個,有壹個跑了,鳥也飛走了。”
安吉姆迪烏趕來道:“妳們快走吧,如果郭日大人來了,誰也走不了,恐怕還要牽連整個共日拉村。”
卓木強巴又是壹楞,呂競男提醒他道:“是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郭日收到情報,壹定會來圍剿,是戰是逃,必須有個明確的目標,除了嶽陽,其余人的目光都盯著卓木強巴。卓木強巴想起塔西法師的話來,終於下決心道:“各自收拾包袱,天亮前離開這裏!”
仿佛約定好了壹般,眾人從張立躺的床前繞了壹周,各自低聲或在心裏與張立說了幾句,然後紛紛出門而去。卓木強巴是最後壹個,他對嶽陽道:“嶽陽,我們要走了。”
嶽陽仍用那充滿希冀的眼神望著卓木強巴,咧嘴笑道:“強巴少爺,他還沒死,還有氣呢。”
卓木強巴不敢正視嶽陽的目光,緩緩走到門口,道:“我會幫妳收拾好包袱的。”
突然聽得嶽陽在身後壹聲大喊:“強巴少爺,不要放棄張立啊!”
卓木強巴頓覺心臟壹陣縮緊,喉頭壹鹹,他強壓下去,憋住呼吸,忍著沒有回頭,那股怨氣漸漸蓄積在手臂,猛地壹拳擊在墻上,整棟石屋微微壹顫。
當大家收拾好包袱,回到這個房間時,嶽陽仍不肯放棄,他依然專註地數著:“十壹、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呵……呼……呵……呼……壹、二、三、四……”
呂競男正準備上前阻止嶽陽,忽然感覺到門口傳來壹陣輕盈的風,微香蕩漾在風中,像暖水壹樣,將每顆冰涼的心都包裹起來,回頭,就看到了瑪吉。
瑪吉壹身淡雅素裝,長發披肩,赤足而行,不茍言笑。眾人都產生了壹種錯覺,仿佛瑪吉不再是人間的精靈,而是天上的女神,身上沐浴著壹層乳白色的光明,神聖而不可侵犯,他們都不自覺地讓出道來。
瑪吉來到嶽陽旁邊,只壹眼,就讓嶽陽停了下來,她淡淡道:“把他給我吧。”嶽陽惶急道:“阿米,阿米,妳看,妳看,他還有呼吸,妳讓我再試試,他能醒轉過來的。”
瑪吉的眼中蘊藏著平寧,嶽陽卻愈發心慌起來,瑪吉重復了壹遍:“把他給我吧。”語調輕輕的,卻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嶽陽沒有作答,瑪吉伸出雙手,將張立從床上抱了起來,壹轉身,身子壹沈,險些跪倒在地,但她咬著牙,還是抱穩了張立,吃力地向門外挪去。
嶽陽呆呆地看著瑪吉:她伸出手來,她抱走了張立,她轉身,她移步,她向門口而去,身影越來越遠……他仿佛被定住了,不眨眼,不呼吸,就那麽傻傻地站著。
呂競男走上前去,摸摸嶽陽的頭,道:“嶽陽,妳已經盡力了。”
嶽陽才如夢初醒般,“哇”的壹聲大哭起來,他撲進呂競男的懷裏,像個孩子般哭道:“教官,不是說好了同生共死嗎,他為什麽要離開我們?為什麽呀……”
呂競男緊緊抱著這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孩子,第壹次,眼角淌下壹道淚痕,巴桑也微微別過頭去。
薄暮黎明,共日拉村仍被壹團夜色籠罩,那兩處熊熊的篝火如天兆警示世人般,瘋狂地跳躍著。卓木強巴、亞拉法師、呂競男、敏敏、嶽陽、巴桑,六人壹字排開,背著沈重的背包,看著那燃燒得獵獵作響的火焰,默默凝視。
我們要走了,張立……
我們要走了,塔西法師……
我們定會找到帕巴拉神廟的,帶著妳們的祝福……
塔西法師所在的小屋已經徹底被火焰吞沒,被安吉姆大迪烏關照過不要出門的共日拉村民們,都在各自的門後、窗後看著,打量著,就像這群人第壹次來到這個小村莊時壹樣。
大鼎下火舌吞吐不定,那氤氳的蒸汽籠罩在大鍋之上,仿佛還能聽到汩汩的沸響,瑪吉橫抱著張立,壹步壹步邁上臺階去,那瘦小的身體裏仿佛蘊藏著無窮的力量。在繚繞的霧氣中,瑪吉輕輕褪去張立和自己身上的外物,回歸到人類降生於世最原始的形態,如初生之嬰兒,她赤裸的胴體若隱若現,雙眼平視前方,嘴裏大聲地念著:“我!瑪吉阿米,是張立的妻子!張立,是我唯壹的丈夫!我愛他,尊重他,服從他,視他為我生命之全部!如今天降吉祥,我丈夫回魂中陰,我願追隨於他,望諸神垂憐,令我夫妻二人靈魂合壹,永世不分!”
說完,瑪吉抱著張立躍向大鼎,嘩啦壹聲,蕩起大片水花,水幕煙霧中,隱約透出象牙般白皙的肌膚,她是如此聖潔,令人不敢直視,心生愧疚。瑪吉站在鼎中,只露出肩、頭,鼎下烈火熊熊,水汽升騰越來越濃,置身滾燙的水中,她卻好似渾然不覺。張立似乎橫躺在水面,瑪吉就像為嬰兒洗浴的母親,用那慈愛的、溫馨的目光,默默凝望,註視她愛人的面孔,註視她愛人的肌膚……
早在瑪吉站在大鼎邊緣,橫抱起張立時,眾人就已不忍心再看,都慢慢轉過了頭。伴隨阿米大聲的誓言,他們挪動腳步,向遠離村莊的方向走去,只聽得身後“嘩啦”壹聲,所有人都像被子彈擊中壹般,戰栗了壹下,他們沒有回頭,他們不敢回頭……咬著牙,噙著淚,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他們也就沒能看到,那滾水中“咕嚕嚕”冒出壹串氣泡,壹雙赤紅的眼睛忽然睜開,“是光啊……”
※※※
當飛鳥將信息傳達到郭日手中時,已近午時。
“哐當”壹聲脆響,送信的士兵心中壹驚,只見郭日雙手死死捏著紙條,不住顫抖。士兵萬分驚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令山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雀母王變成這樣。
“馬上準備十匹快馬……算了!我自己去!”郭日像壹陣風沖了出去,士兵還楞在那裏,看著地上的茶盞發呆。
“不……不好啦……”護衛隊的壹名士兵大聲驚呼起來,“王……王直接朝魯莫人的森林中穿了過去!”
“鐵騎隊!快,跟上……”護衛隊長馬上道,“保護王!”
“能追上嗎?王將最好的馬匹全帶走了!”
“追不上也要追!”
“阿米舉火,欲同鑊。”字字如染血,在郭日的眼前不斷被放大。
“壹定要阻止她!壹定要等我來!”策馬狂奔的郭日,被森林枝葉掛得傷痕累累的郭日,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的情感,“阿米,妳這個傻瓜,妳怎麽這麽傻!這些外來人,都是騙子,不值得妳為他們而死啊!
“我將妳送到共日拉村,希望妳能平靜地幸福地生活下去……我沒有奢望會再遇到妳……天可憐見,我竟然能與妳重逢……阿米,妳可知道我心中對妳的思念?妳早已占據了我的全部……不要死……不管怎樣,我都原諒妳……
“三年了,我壹直在默默忍受著,我不敢告訴任何人,怕任何風聲走漏,被對手知道,我不能讓妳卷入權力爭鬥的漩渦。我壹直派人保護著妳,妳知道嗎,我壹直在暗中默默地守護著妳……
“十年了……打從分別的那天起,我就沒有壹夜不夢見妳……當我因饑餓在荒野咀嚼草根時,當我因傷痛無法入睡時,當我因疾病被扔進死人堆裏時……只要想起妳的臉,想起妳的笑容,我就有了生存下去的勇氣……呃,阿米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呢,我必須活著……妳是我存在的唯壹理由!”
馬蹄聲過,碎泥四濺……
當郭日沖進共日拉村時,十幾匹戰馬已經被他放光了,唯有他身下的坐騎和他壹樣渾身浴血。這個血人跳下馬來,戰馬長嘶壹聲,癱倒在地,血人拔腿直奔村口,很難相信那樣的身體,竟然有那樣的速度。
遠遠地,就看到了熊熊火光,在昏黃的夜色中格外耀眼,壹股灼熱的氣浪四下播散開去,大鍋前只坐著壹個人。也不管那人是誰,郭日壹聲炸喝,用手指道:“熄滅它!”
安吉姆迪烏聽得壹聲咆哮,心頭壹驚,只見暮色中,仿佛有壹頭負傷的野獸沖了過來,近了,才看清竟是壹個渾身帶血的人,壹看那身高和體形,安吉姆迪烏倍感震驚!從這裏趕往雀母,飛鳥也要大半天工夫,若是騎馬趕來,沒有壹整天幾乎不可能抵達,這……這雀母王,難道是飛過來的嗎?
來不及細想,郭日念青已經沖到了大鍋之前,嘴裏叫著:“熄滅它!熄滅它……”壹看四周沒有什麽滅火的工具,他撿起壹塊大石頭,朝火堆中砸去,火星四濺,險些燒著安吉姆迪烏的須發和衣袍。郭日並未停手,又將壹塊更大的石頭雙手舉過頭頂,朝大鑊砸去,直砸得那鑊“嗡嗡”直響,只得三五下,“哢”地壹道裂紋,滾燙的沸水順著裂口湧了出來,水澆在火上,“嗞嗞”直響,大量的白煙滾滾而起。郭日閃避壹旁,壹條手臂卻被沸水淋個正著,他仿若渾然不覺,扔掉石頭,壹把拎起驚魂未定的安吉姆迪烏,惡狠狠地道:“告訴我,什麽事都沒發生!告訴我!”
安吉姆迪烏悲憫地看著眼前的雀母王,垂下頭去,道:“王,您……來遲了!”
“胡說!”郭日暴吼壹聲,竟將身材高出自己許多的安吉姆迪烏舉了起來,看那架勢,像要將他扔進鍋裏。但郭日稍壹遲疑,將安吉姆迪烏狠狠擲在地上,手指著他道:“妳騙我!”那雙眼睛,像要凸出眼眶來。朝大鑊邁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用更大的嗓音道:“妳騙我!”
說著,他徑直朝大鍋走去。此時鍋底火焰尚未完全熄滅,小股的火苗還在亂竄,但鍋裏的水已經流幹,郭日二話不說,忽然用身體抱住了大鼎的壹條腿,焦糊的肉味和青煙頓時彌漫開來。
安吉姆迪烏大呼道:“不要啊,王!”
郭日充耳不聞,他仿佛忘記了疼痛,那矮小的身體肌肉糾結,迸發出驚人的力量。“呀……呀……”伴隨著呼喝聲,那口大鍋竟然慢慢傾斜,郭日全身肌肉繃緊,改拔為擡,改擡為推,改推為頂,竟然將那口大鍋給掀翻了。
“轟”的壹聲響,大鍋在地上左右翻轉幾圈,緩緩停下,郭日戰栗著走了兩步,漸漸站穩,來到鍋旁。那鍋裏的東西燉煮了壹整天,皮肉早化作壹鍋湯汁,隨水流盡,如今在鍋裏翻來滾去的,只剩壹堆白骨。
“不!”郭日雙膝壹顫,撐跪在了鍋沿處,“不!不!不!不……”他突然像發了狂壹般,猛力地用額頭去撞擊鐵鍋。安吉姆迪烏見狀,趕緊爬起來去阻止郭日道:“別這樣……王,別這樣!”
郭日站了起來,只見他滿臉是血,胸前至大腿壹片焦黑,又有新的血汙滲出,煞是嚇人,他壹指鍋裏那壹堆白骨,道:“哪些是阿米的,給我分出來!”
“這……”安吉姆迪烏犯了難。
郭日露出壹口紅牙,撂下話道:“死了也不能讓他們在壹起,給我分!”不容安吉姆迪烏分辯,又道,“妳們這些迪烏,對人體骨骼是非常了解的!分不出來……我讓妳生不如死!”他脫下自己破爛且滿是血汙的衣衫,仔細地鋪在地上,讓安吉姆迪烏把阿米的骨頭放在裏面。
安吉姆迪烏無法,只能壹塊壹塊地撿起來,嘴裏念叨著:“這是阿米的……這是……張立的……”
郭日就守在壹旁,怔怔地看著。眼見天馬上就要黑了,壹個人灰頭土臉地跑了過來,正是逃走的索朗,他撲將過來,跪倒在郭日面前,哭喪著臉道:“王,小的沒用,沒能阻止阿米……”
郭日盯著骨頭道:“妳去哪裏了?”
索朗道:“我們給妳傳訊時,被那夥人發現了,他們紅了眼,喀羌和達拖都被他們殺了,我……我……”
“所以妳就跑了?”郭日的聲音冰冷。
“我有罪,小人我……小人我該死……我該死……”索朗在地上連連磕頭。
“那妳就死吧。”郭日手臂壹揮,鮮血橫灑。
安吉姆迪烏驚愕地發現,索朗頭頸間就像被利刃劃過壹般,平齊地裂開壹道豁口,可是……可是王的手裏,什麽也沒有啊!
剛壹楞神,郭日眼睛橫著掃了過來:“誰讓妳停下的?繼續分!”
安吉姆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將骨頭分作兩份。郭日小心地雙手捧起阿米的骨頭,壹腳將張立那堆骨頭踢得四散,大步往村東去了。
安吉姆迪烏望著郭日遠去的背影,撿起滾到他腳下的另壹個有八九分像人的顱骨,搖頭嘆息道:“王,我並非有意要騙妳,原諒我吧。”說完,將顱骨拋至壹旁,來到索朗屍體旁,安吉姆迪烏準備將他好生安葬,畢竟也是在共日拉村共同生活了數年的人啊。
【郭日之死】
郭日捧著遺骸,徑直來到湖邊芨芨草蕩。那時天將暗,聖域的蛇形天空扭曲著,閃耀著迷幻的色彩。
郭日解開包袱,取出那顆顱骨,深深親吻,隨後將顱骨的眼窩對著草蕩的方向,柔情道:“阿米,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在這裏遇到妳……”
※※※
唔,壹個小女孩,她快死了嗎?
“餵……餵……快醒醒,妳怎麽睡在這個地方?妳會被毒蟲咬傷的,妳會被魯莫人吃掉的。”
那小女孩睜開眼睛,那心傷的眼神,那無助的哀怨,霎時刺傷了小男孩的心。
“來,喝點水吧……
“妳叫什麽名字?”
“阿米,瑪吉阿米……”
“妳爸爸媽媽呢?
“啊,和我壹樣啊,爸爸媽媽都在戰爭中被殺死了嗎……
“阿米,從今天起,我就是妳的哥哥,妳是我的妹妹。不管前面有什麽困難,不管這戰爭還要持續多久,我們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著我們,他們會保佑我們的。
“阿米,我們要往東邊去了,村子裏的人都逃光了,雅加的軍隊隨時會打到這裏來的,妳怕嗎?”
“不怕,有哥哥在,就不怕。”
……
※※※
“呵呵……呵呵……哥哥啊!看,那是什麽……”那是無數次出現在夢裏的聲音,鐫刻在郭日的記憶深處。
那時的草蕩也如今天壹般金黃絢爛,沈甸甸的顏色,草長鶯飛的歲月。每到黃昏之際,悄立於金色蘆葦中的蟓蜒就開始發光,乳白色的光芒像珍珠般閃耀,用手輕輕壹觸,成片成片的蟓蜒飛起,像隨風飄蕩的雪花,撒下壹串冰淩般清脆的聲音。
※※※
“啊……好美啊!”
“那是雪精靈,它們在舞蹈。在戰爭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死去後,都會化作雪精靈,它們守護著、祝福著那些幸存下來的同伴。妹妹,妳知道嗎,當雪精靈高飛起舞時,這壹年,就壹定有好收成哦。”
“嗯,知道了,哥哥。”
當蟓蜒交配時,那亙古不變的吟唱,是精靈之歌,聽過的人永生難忘;是生命的贊禮,猶如沐浴著母親懷抱的溫暖。當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牽著手,沐浴在雪精靈的舞蹈之中,那壹刻,鐫刻了永恒,他們手心裏,握著自己的小小世界。
……
走在硝煙彌漫的戰場,走在被鐵蹄踏過的土地上,穿過死人堆,小男孩和小女孩就這樣手牽著手,帶著倔強的求生渴望,從壹座無人的村莊,走到下壹座無人的村莊。
“哥哥……”
“嗯……”
“為什麽要打仗呢?”
“唔,不知道,那是大人們的事吧。我記得爸爸說過,有人的地方,總是有爭執,爭執大了,就變成了戰爭。嗯,所以,有人的地方,就總會有戰爭的。”
“那……有沒有沒有戰爭的地方?阿米不要戰爭,阿米討厭戰爭……”
“等我長大了,壹定讓戰爭結束,給阿米壹個沒有戰爭的聖域……”
“好啊,哥哥,我們拉鉤!”
……
※※※
郭日將顱骨緊抱在懷裏,低聲喃喃細語:“阿米,妳知道嗎,我壹直都在努力地結束戰爭,只要我統壹了聖域,就不會再有戰爭了。妳不是也答應過我,只要我能讓朗布和雅加沒有戰爭,妳就會等著我,做我的妻子嗎?妳怎麽就忘記了呢?”
郭日仰起頭來,蛇形的天空還在掙紮著,不願散去光明,天邊壹線血紅,像殘月,似彎眉,郭日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也和妹妹肩並著肩,壹起看這最後的光芒。
※※※
“哥哥……”
“嗯……”
“為什麽,聖域的天空是這樣的呢?”
“因為有大山啊,山神念青唐古拉為了保護我們,將大山從兩邊向中間靠攏過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我們了。”
“為什麽不讓別人找到我們?”
“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外面的戰爭比我們這裏還要多,我們的祖先為了躲避戰爭才來到這裏的,只是如今……這裏也變成這個樣子了。”
“那麽外面,還有戰爭嗎?”
“誰知道呢,只是傳說而已,究竟有沒有外面,也不知道呢。”
“哥哥,哥哥,是不是翻過大山,就是外面了?”
“不,傳說中,大山的外面,還是大山,它們全都很高,壹直被白雪覆蓋著,像蓮花的花瓣壹樣,將我們層層包裹起來。要翻越無數座大山,才能到外面,而下面,則是壹片汪洋大海,無邊無際,壹直要走到海的盡頭,才是外面。我們居住的地方,分為上、中、下三層,每壹層呢,又可以分做兩個小層,壹共是六重天。最下面與海相接的地方,是餓鬼,上面壹點是牲畜和野獸,中間的兩層是我們人居住的地方,上面與雪山相接的地方是神住的地方。向上走,沒有神靈的指引和許可,根本找不到通往外面的路;如果向下,則會被餓鬼和野獸吃掉。我們的祖先到這裏,已經有數不清的年頭了,卻從來沒有人走出去過。”
“外面……究竟是什麽樣呢?”
“這個,應該也和我們這裏差不多吧,有山有河,有天空,有大海……”
“真想去外面看看啊,說不定外面沒有戰爭呢!”
“不可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戰爭,這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
……
“妹妹,妳要堅持住,前面有炊煙,壹定有人的,我們約定好了,壹起勇敢地活下去……”
……
“婆婆,求求妳救救我妹妹吧,我給妳磕頭了……”“咚、咚、咚……”
“那小男孩是誰?”
“是喀卓瓦收養的小男孩,帶著個妹妹,他妹妹快死啦,找喀卓瓦治病來的……那小女孩都病成那樣,我看活不了多久了……”
“哦,這兵荒馬亂的,喀卓瓦自己都沒有吃的,還要養活兩個小孩,恐怕都會餓死啊……”
“唉,誰說不是呢……”
……
“雅加的士兵殺過來啦,大家快逃命啊……”
“婆婆,妳帶著妹妹到右邊的石林去躲躲吧,雅加的士兵騎馬,他們會沿著大路追,那邊沒有野獸,這幾天我都去探察過,比較安全。”
“孩子,那妳呢?”
“我去引開雅加的士兵!婆婆,如果我沒回來,那我恐怕就回不來了。妳告訴我妹妹,她哥哥去了壹個很遠的地方,但是,總有壹天,她哥哥會回來接她的,請妳告訴她,哥哥會實現當初的約定的!”
“哎,孩子,妳別……”
……
“我快要死了嗎?是誰的手,好溫暖……”
“別亂動,好好躺著,我給妳找些水來。”
“這聲音,真是像仙女壹樣,難道是天上的仙女,來搭救我這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人?”
“來,慢慢喝,別著急……”
“這個女孩是誰?好親切,那是媽媽才有的笑容……”
“小心點,把頭靠在我的腿上,這樣會好壹些,對不起,妳的左眼保不住了……”
“女孩,妳為什麽憂傷,妳是在為我憂傷嗎?妳是誰?
“妳……妳是誰……能告訴我,妳的……名字嗎?”
“我叫阿米,瑪吉阿米。”
……
※※※
金色的芨芨草蕩隨風搖曳,如波浪般壹浪接壹浪掠過郭日的身體。任由波浪穿過指間,郭日摩挲著顱骨,自語道:“那時候,我還有好多話未對妳說,我壹直以為……會有機會的……”隨後,他彎下腰,附在顱骨耳邊,如夢中千百次回憶過那般,輕聲問:“妳願意嫁給我嗎?”
※※※
“妳願意嫁給我嗎?”騎在馬上的人冷不丁拋出這麽壹句。
“嗯?”
“阿米,妳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女性,妳不僅救回了我的命,妳也帶走了我的心。我以雀母未來王權者的身份起誓,我這輩子,會像守護自己的眼睛壹樣守護著妳,嫁給我吧,我能滿足妳的任何要求……”
“妳可以讓這場戰爭停下來嗎?”
“這個沒有問題,我會結束這場戰爭……”
“妳能讓聖域恢復到傳說中太陽王朝時的繁榮嗎?”
“我……”
“妳能帶我離開這裏,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等妳能做到這些的時候,再來找我吧,如果那時候我還沒有嫁人,我會考慮妳的。”
“為了妳,我會不顧壹切地去做,等著我!”馬兒壹陣風地去了,載走了滿心歡愉,留下了迷茫的女子:“真的……能做到嗎?”她茫然搖了搖頭……
“阿米,妳還是跟小時候壹樣,壹點也沒變啊,妳那執著的夢想,哥哥幫妳實現吧!”
……
※※※
壹陣風拂過,郭日縮了縮肩,似乎感到冷,是啊,流了太多的血,那些焦痂壹直在滲著黃水,這種熟悉的感覺,令他想起了第三層平臺,那雪國,那嚴寒的封凍地帶。突然,他想到壹個人的聲音,看著自己懷中的顱骨,不由咧嘴慘笑:“師傅,這就是妳說的,比生命還要貴重的東西嗎?”
※※※
……
“小侏儒,妳為什麽來這裏?”
“我要找到出去的路,從上戈巴族人的領地裏穿過去。”
“如果他們阻止妳呢?”
“滅了他們!”
“呵呵呵……好,有誌氣。小侏儒,我告訴妳,這第三層平臺根本就沒有什麽上戈巴族人……”
……
“妳的想法太天真了,妳們通不過那些家夥守護的地方,而憑妳們的力量,想消滅那些家夥,基本上……很難。特別是現在,它們有了自己的王,就連我,也只能遠遠地躲著走。妳想要通過,再等壹二十年,等它老死之後……唔,說不定又會有新的王產生,還是過不去啊!
“郭日,就算是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妳也壹定要找到出去的路嗎?那好,我可以傳授妳魔鬼的智慧,但首先,妳得舍去作為人擁有的壹切,妳將失去比妳生命還要珍貴的東西,妳舍得嗎?”
“我無父無母,天地之間就只剩我壹人,有什麽舍不得的?師傅,請教我謀術,等我壹統雅加、朗布,我壹定率領大軍踏平這裏,打出壹條通往外界的路來。”
“說不定到時……也好,呵呵呵……我們就先從人性說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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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濃了,如滴入水中的墨,正在逐漸侵蝕擴散著,風漸漸停了,金色的草蕩安靜下來,只是再沒有了起舞的蟓蜒和那精靈般的聲音。郭日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小聲地在水邊自言自語,時而大笑,時而落淚,“妳讓我成為雀母的王,我就去做雀母的王;妳想結束戰爭,我就為妳壹統聖域,將戰爭終結在我手中;妳想要離開這裏,我會帶領聖域的全部士兵,為妳殺出壹條血路……妳怎麽這麽傻,不肯再等等我……我就快做到了……只要是為了妹妹妳,沒有什麽是我做不到的!可是沒有妳,這壹切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沒有了妳,這壹切還有什麽意義……”郭日的咆哮如炸雷般自黑暗中迸發,在空寂無人的草蕩回響。
當草蕩最後壹抹金色也漸漸退去時,郭日毅然起身,小心地捧起那包骨骸,壹步壹步,向著水中央趟去,溫柔冰沁的水像情人的手,沒過他的腳背,沒過他的雙膝,沒過他的腰際,沒過他的肩頭,沒過……他的頭頂,壹串氣泡自水中吐出,郭日和那包骨骸,再也沒有出來。聖域的夜終被黑暗吞沒,四周死寂,萬物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