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下）

　　林修喬的存在對於初來乍到的父女倆絕對是個意外，尤其是在看到他的車時，他們甚至開始懷疑他又是吳桂蘭請來騙他們的。

　　“先生，請問妳和阿蘭是什麽關系？”男人對自己冷淡的程度與那在上車後復又緊握住吳桂蘭手的情景形成鮮明的對比，壹向受男孩子追捧的吳桂英自尊受損之余，不由不猜測這或許只是壹場假戲。

　　什麽關系？從後視鏡中看了眼坐姿文雅的女子，林修喬有趣地扯了扯唇角，“我是蘭的朋友。”他不認為有必要將兩人的關系鉅細無遺地告之不相關的人。

　　接受到吳桂蘭詫異的目光，他促狹地對她眨了眨眼，看到她眼中的感激，不由緊了緊握著她的手。

　　把兩人無聲的交流看在眼裏，吳桂英臉上浮起壹抹輕蔑的笑，吳老爹卻有些疑惑，“娃，妳知我家蘭妹兒是做麽子的嗎？”

　　他聲音粗啞，語速快，說的又是純正的地方話，林修喬有聽沒懂，只能側頭詢問地看向吳桂蘭，等待她的翻譯。

　　吳桂蘭苦笑，回首對吳老爹道：“老爹，妳和人家說這些做什麽？”

　　對著自己的女兒就沒有那麽客氣了，吳老爹壹大聲吼了過去，“不說？不說，難道看著人家好好的小子像阿偉壹樣悶不吭聲吃妳的虧？”

　　吳桂蘭被吼得住了聲，過了壹會兒才倔強地憋下喉中的哽咽，半開玩笑地道：“我哪裏讓阿偉吃虧了？老爹妳又開始亂怪好人。而且妳眼前這小子精著呢，能吃我的虧？”以前在家闖禍時，她總是冷靜地面對父親的火暴脾氣，然後靠著狡辯混淆事實，加上壹個素來乖巧的英妹兒在旁幫襯，往往輕易便能躲過責罰。

　　聽到她的話，林修喬有些好笑地瞪了她壹眼，想到相逢以來的情景，不由暗忖，說不定自己真是吃了她的虧還蒙在鼓裏呢。

　　“阿蘭，偉偉哥家的嫂子前天打電話到家裏，讓我們來勸妳不要再纏著人家偉偉哥。”這壹次，以前的幫襯反而在壹旁加油添火。

　　原來是這樣。吳桂蘭為親人不善的態度感到難受，卻也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裏了。“前面到了，進家再說吧。”看著出現在眼前的小院子，她為能脫離這窄小的空間以及暫時避開親人的指責而悄悄松了口氣。

　　進到屋內，看到簡陋的陳設，父女倆的臉色頓時變得比開始更加難看。

　　“原來她說的都是真的。”吳桂英喃喃自語，臉上浮起受騙的憤怒以及不加掩飾的嫌惡。

　　啪！壹聲脆響，吳桂蘭被打得腳下壹踉蹌，差點跌倒，吳老爹顫抖著手，臉上老淚縱橫。“妳騙俺們騙得苦啊……妳倒說這多年妳究竟在幹些啥子？是不是真在幹那些見不得人的下賤事？”

　　吳桂蘭定住神，並沒有伸手去摸疼得發麻的臉，只是轉過頭對扶住她，俊美的臉上漸漸升起怒氣的林修喬平靜地道：“求妳先回去。”不是命令，也不是詢問，而是乞求。只因被家人嫌棄不想被他看到。

　　沈默地對上她冷靜的雙眼，林修喬並不打算將她獨自壹人丟在可能會傷害她的人面前。正與她無聲對峙時，吳桂英開了口。

　　“為什麽要讓他走，難道他和兩天以前的我們壹樣還不知道妳是做什麽職業的嗎？”她壹向崇拜這個姐姐，當知道事實真相後，立時有壹種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感覺，由敬愛生憎恨，所以自見面起就再沒給吳桂蘭留過面子。

　　“莫走，娃，妳就在這兒看仔細我這背時的女娃子究竟都在做些麽子好事。”吳老爹探過身，如老樹皮壹樣瘦黑粗糙的手緊緊抓住林修喬的手臂，反應殘酷得讓人心寒。

　　林修喬討厭人隨便碰他，當即不留情地甩開了老人的手，拿出手帕擦拭著被抓過的地方退到了壹邊，準備冷眼旁觀。

　　隨便吧。吳桂蘭不再執意要他走，心灰意冷地看著自己最親的人陌生的嘴臉。壹直在害怕著這壹天的到來，真的來了，其實也沒想象中的那麽可怕。

　　“我做什麽？妳們不是都知道了嗎，還來問我。不錯，我在賣淫，我和所有願意花錢的男人睡覺。”她揚著唇，赫然發現自己竟然還笑得出來。

　　“無恥！”看到她的滿不在乎，吳桂英美麗的臉上是滿滿的唾棄，“我真為有妳這樣的姐姐感到羞恥。”

　　吳桂蘭心中壹抽，壹抹冷笑浮在唇角。“妳也知道我還是妳姐？誰都可以罵我，就妳沒這個資格！不要以為多讀了幾年書，就可以來教訓……”

　　“老子打死妳這下賤貨……”沒等她說完，吳老爹已氣得操起身邊的椅子就要往她身上砸，卻被壹旁的林修喬抓住了手腕。

　　“說話就說話，別動不動就打人。”斯文的笑，配著的卻是惡魔般的眼神。

　　“我管女兒還輪不到妳這混小子多事！”顯然沒想到自己壹番好心留下對方，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報，吳老爹差點氣得吐血，奈何林修喬年輕力壯，他竟掙不脫那鐵箍壹樣的手。

　　林修喬低笑，“我不管她是誰的女兒，我只知道她是我孩子的媽媽。”壹句話引來兩聲抽氣。他這才放開手，優雅地拍了拍手上看不見的臟東西。擡眼恰看到吳桂蘭不躲不讓的木然表情，心臟莫名地壹緊。如果自己不阻擋，她是不是就要任由那灌滿怒氣的椅子砸到身上？

　　“還不壹定是誰的種呢！”吳桂英冷哼，被搶白的怒氣加上心中濃濃的嫉妒讓她說出不經大腦的惡毒言語。她有著無數的追求者，可是卻沒有壹個能及得上眼前這個男人，也難怪她心理不平衡。

　　林修喬聞言臉色壹沈，“小姐，如果妳想惹禍上身的話，盡可胡言亂語。”

　　吳桂英脊骨上冒起寒意，明明覺得他應該是在說大話，但是卻無法忽視那話中幾乎讓她窒息的魄力。

　　吳桂蘭顯然也聽到了，神色壹動，看向吳老爹，“老爹……”

　　“莫叫我老爹。”吳老爹吼道，“我沒妳這樣下賤的女子……”罵聲未息，他驀然抱著頭蹲在地上痛哭起來，壹邊哭還壹邊數落，“我這是造了麽子孽喲……怎麽就養了這麽壹個不要臉的東西……”

　　“全家人的臉都被妳丟盡了。”不敢再去招惹林修喬，吳桂英把所有的怒氣都發作在吳桂蘭身上，“媽聽到妳在做這種事，氣得倒在床上，我們來時還爬不起來。她要我們好生問妳，她那硬氣好強的女子哪裏去了？為什麽要這樣作踐自己？”

　　“誰他媽壹生下來就想做婊子！”自見面起沒有壹句噓寒問暖的話，現在又這樣輕賤她，吳桂蘭脾氣本來不好，想到臥病在床的母親，心中又氣又痛，嘴上也就不管不顧起來。“臭丫頭妳少在這裏陰壹句陽壹句地擺弄妳姐，妳以為妳讀的書有多幹凈？還不是妳姐的賣肉錢……行，妳能耐，妳能耐有本事就自己掙錢讀書去！”

　　壹向少與人爭執的吳桂英真正罵起架來哪裏是吳桂蘭的對手，當下就有淚珠子在眼眶裏打轉，“好，我再不用妳的錢，妳以後也別來找我。”丟下決絕的話，她彎腰去扶父親，“老爹，我們走。妳還有我和弟妹，就當沒生過這個不知羞的女人。”

　　“是啊，死了，就當死了……”吳老爹顫巍巍地站起來，老淚縱橫，卻沒有再看吳桂蘭壹眼。

　　“走吧，走吧，我這裏臟，別弄臟了二位！”看著兩人頭也不回地離開，吳桂蘭眼前已有水氣，卻兀自嘴硬。

　　她啊，就是學不來柔軟。多年來的忍辱茍且，掩藏真心，竟然讓她在至親的人面前也無法再以真實相對。沒有了牽掛的家人，這些年，她究竟是所為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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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過頭，看到林修喬不知何時已坐到了椅子中，她飛快地擡起手抹去滾下臉的水珠，臉脹得通紅。

　　“妳看熱鬧可看得夠了！”她咬牙切齒地道。

　　林修喬扯了扯好看的唇，“還行。”頓了頓，才又道，“妳家裏的人好像很不能接受妳做這行哦。”後面這壹句話純粹是故意招人恨的。

　　“幹……與妳無關。”吳桂蘭差點破口大罵，卻在看見他悠哉悠哉的樣子時及時收住，冷冷回了句，然後從身上摸出手機壹邊拔號，壹邊走到門外院中。

　　林修喬好奇地跟在了她的後面，看她做什麽。

　　“偉嗎？”聽到這兩個字，他立時變了臉色。

　　“……我老爹和英妹兒來了，妳可不可以幫我照看壹下他們？”

　　“嗯……都知道了……沒什麽，在氣頭上，過壹陣子我再好好地和他們說。”

　　“……妳打英妹兒的電話吧。麻煩妳了！”

　　收起電話，吳桂蘭回頭，正對上林修喬不甚高興的眼。“我說……”她嘆了口氣，不想和他發生爭執，“林先生，妳是不是該少來這兒啊。我這裏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妳就不怕被人笑話？”

　　“那是我的事，與妳無關吧。”林修喬勾起壹邊唇角，冷嘲道。她竟然壹有事就想到那個叫張偉的男人，自己就在她面前，她卻想盡辦法要擺脫他，這算什麽？

　　吳桂蘭壹愕，而後垂眼苦笑，“是，與我無關，妳請吧……出去的時候麻煩順便幫我把門帶上。”說完，也不再理會他，徑直走進內間床上和衣躺下。多年來所受的種種委屈痛苦仿佛壹下子全部湧了出來，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哪裏還有精力與他周旋。

　　平生第壹次被這樣的無視，林修喬氣不過，差點真就這樣掉頭離去。可是壹雙腳卻仿佛有自主意識似的，竟然跟在了她身後。無聲地站在床邊，他皺眉俯視這個讓他壹切的行為都脫離正軌的女人。

　　她面向裏側躺著，壹抹極淡的悲涼從她緊鎖的淡眉以及眼底的陰影中透露出來，酸楚澀人，她卻抿緊了唇，沒有流下壹滴淚。

　　真是倔得可以。他嘆氣，心中某個角落在剎那間變得柔軟無比，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過她的眉眼，最後停留在她的眉結上。

　　吳桂蘭突然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像是壹個溺水的人想要抓住浮木壹般充滿渴望地抓住他的手，“妳要我吧。”

　　林修喬僵住。

　　“妳要我吧，求妳。”仿佛害怕他拒絕，她哀哀地懇求，“我沒病，真的，我每個月都有檢查。我沒有艾滋病，也沒有性病……”

　　那雙眸子裏逐漸破碎的堅強以及倔強仿似壹把尖錐，緩慢卻固執地鉆進林修喬未及設防的心中，他痛得呼吸壹滯，不得不閉眼吸氣以緩解那種感覺。

　　“唉……妳原是看不上的……”他的反應落在吳桂蘭的眼中就是拒絕，她悲哀地壹笑，近乎無聲地喃語，手漸漸松掉。

　　“妳這女人！”林修喬反握住她松開的手，無奈地嘆息，知道自己問題大了。

　　本是沒有任何情欲的纏綿，卻在吳桂蘭因他的溫柔而失控低泣出聲時逐漸變質。

　　“……啊……成功……”在悲傷和歡娛同時達到頂點的那壹刻，壹直壓抑在心底的情感終於也隨之爆發出來，吳桂蘭緊緊攀附著身上男人精壯的身體，帶著哭腔地叫喊，“……想妳，好想妳……成功……”

　　林修喬仿佛被兜頭澆了盆冷水，從身到心都寒了個透。

　　“妳睜大眼睛看清楚，我是林修喬！”捧住女人的臉，對上她有些狂亂的眼睛，他咬牙切齒地道。從來沒有壹個女人會在床上把他錯認，她竟然敢！

　　吳桂蘭清醒過來，不明白他的怒火所為何來，有些茫然地道：“我知道啊。”她當然知道他是誰。

　　“妳知道？”林修喬那壹雙比女人還漂亮的眼睛瞇成了極危險的弧度，語氣輕柔地重復她的話。“那麽請問，那個成功是什麽東西？”敢讓他林修喬做替代品。

　　吳桂蘭驚訝地張了張嘴，“成功不是東西……呃……”驚覺到語病，忙打住，只是看著林修喬，笑得有些古怪。

　　被她莫名其妙笑得不自在起來，林修喬突然預感到答案或許不是自己想知道的，於是悻悻地翻身側躺在她身邊，扯過被子蓋住兩人疲倦的身體。

　　“餵！”看到她的笑漸漸斂去，他有些不滿，“警告妳，和我在壹起時不準想別的男人。”

　　別的男人？吳桂蘭苦笑，幽幽嘆息，“知道了……妳是個好人唉……”想到父親和妹子的怨懟，她不由有些感慨。

　　林修喬壹夜未睡，此時倦意上湧，打了個呵欠，將她攬進懷裏。“我才不是什麽好人……別想那麽多……”若她知道自己曾對她做過什麽，她壹定不會再這麽說。心中嘀咕著，他將頭埋在她臉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怎能不想？吳桂蘭眼睛睜得大大的，雖然很累，卻了無睡意。看著近在咫尺的酣睡俊臉，她想著這些年自己的境遇，想著今天早上發生的壹切，想著老家氣病在床的母親……眼淚終於還是無聲地浸了出來。